方輕塵上早朝了。
一直閉門不出,貌似不問國事的方輕塵,破天荒地,居然上早朝了。
練武之人,一夜無眠倒也不至於會露出疲態。方輕塵和秦旭飛兩個在朝堂上四目相對,隱隱還是有點兒風雷激涌的味道,只是到底沒有真正發作出來。
其實朝會只是一個表態,一個形式而已。關於秦旭飛要帶所有秦軍撤出楚國的大事,他們並沒有正式在朝會上宣佈,而是散朝之後,將朝中相關的實力派人物一齊集中在偏殿,當着小皇帝的面,一一解說清楚。
參與密會的人,有一大半早已是心知肚明,另外的人,雖覺驚愕,但有秦旭飛和方輕塵兩個人同時押陣,再加上大家都覺得秦國勢力撤出楚國是一樁好事,也還是一致擁護的。就連小皇帝都有了點隱隱的興奮。
密會之後,便是雙方一起忙得人仰馬翻,進行秦軍離楚的運作。各城各部,秦人均巧立名目,借換防等等名義撤離,與楚人交接官職政務。楚人一邊手忙腳亂地接下這從天上掉下來的諸般好處,一邊依着上頭的命令,汗下如雨地給秦旭飛調派物資。
知情的高層得了方輕塵的鐵令,對下面守口如瓶。下面的人各自爲政,忙着幹活,雖然有所疑惑,一時間卻大多不能明白是爲了什麼。
大軍行止,自是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然而楚國大亂之時,玉石俱焚,原本各國滲透在楚的間諜也不能倖免。這些僞裝成普通楚人的人,自是和普通楚人一樣,死傷無數。爲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除了留作種子的少數骨幹,間諜中的倖存者大多撤離。
楚國亂後又是積弱,赤地千里,沒什麼油水可撈,短期內也無力威脅別國。因此各國對這塊地盤都不是太上心。除了秦國,都並沒有能下大力氣,將原先的情報系統重新恢復到完善。
現在各國紮在楚國的探子,自是人手不足,消息傳遞也不夠靈通,眼界只能困於一地,而無法及時察知楚國的大局。
甲城的秦人說要換防到乙城,乙城的秦兵說要去丙城交接……亂亂糟糟之間,那些流動起來,不知去向的各部秦軍,卻如同一顆顆珍珠,悄然分散着向從楚國京城到秦國邊境這一條線上匯聚而來,只等待着從京城出發的人,拈一根線頭,將他們一路邊行邊串起來,便是完美無缺。
第一批秦旭飛可以帶走的人馬,兵器,馬匹,大型戰鬥器械,以及其它的補給輜重,全部秘密到位,只用了八天。比原來秦旭飛的計劃,還提前了兩天。
這樣的大動作,中間有些小摩擦,小衝突,自是在所難免。不過有秦旭飛和方輕塵這兩個人全力的掌控配合,那些小風波,自是都悄然平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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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做太平犬,莫當亂世人。
數年亂世,百業凋敝。元氣未復的楚國都城,自是遠遠比不得燕京的熱鬧。
落日西沉,明月東昇。在燕京,此刻當是夜市繁華,滿街喧囂,尚未至夜深人倦。而楚京之內,卻已是一片蕭索,萬家安眠。
這楚秦同治的京城,夜晚仍然是要宵禁的。
夜色之中,長街寂寂。長街盡頭,厚重的北城門悄然打開,城門後,通往北方邊境的青石官道,在月色下,冷幽幽靜靜鋪向遠方。
秦旭飛穿着平常的衣服,騎馬策行。他的身後,跟着和他一樣,穿得很不引人注目的同行將領們。而這些將領們的身後,則是一羣送行之人。
除了柳恆等留守的兄弟,楚國的重要官員們,無論是出於客氣還是禮貌,也大多犧牲了自己的睡眠,來爲他們送行了。小皇帝不方便出宮,但也派來了自己的總管太監來表示一下。
當然,方輕塵沒有來。
代表方輕塵來的,是趙忘塵。
秦旭飛的目光淡淡在趙忘塵身上掃了一下。方輕塵自是不會有閒心叮嚀徒弟來送行的。趙忘塵會在這裡,分明是自己心思細密,爲人處事,不肯有半點差錯,所以主動過來。
倒是柳恆在身旁輕笑:“方侯的性子當真古怪,便是這些年,怎麼明爭暗鬥,也該有點兒情份在,今日一別,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相見之日,他倒真是絕決得很呢。”
“算了,那個人什麼時候對我講過禮貌。”秦旭飛淡淡一笑。
方輕塵不來送他,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倒是沒有什麼失望的感覺。
常年各守一方,方纔短聚,又是分別。秦旭飛只是凝眸看着柳恆,壓低聲音道:“以後的事,就要全靠你了。我帶了精銳離開,楚國人裡,免不了會有些眼光淺薄的,就要找你的麻煩。你少不得要受許多悶氣刁難。”
柳恆微笑:“在南方也不是人人都對我們客客氣氣的,這兩年,忍氣的功夫,我早練出來了。能忍的我都忍,忍不了了,我自會哭着喊着,找那位方大侯爺做主去。那人禮貌是不太講的,道理卻還是肯講。總之你放心,不出一個月,我一定能動身去與你會合。”
秦旭飛點點頭。二人生死之交,肝膽相照,縱然擔的都是極沉重的擔子,但對彼此的信心,卻從未動搖過,那些保重小心一類的廢話叮嚀,自是可以免了。更何況,周圍還有那麼多楚人看着,他們公然低聲細語,終究也是不合適。
因此,二人相顧一笑,便拉開馬,各自去同楚國一干官員將領做最後的寒暄閒聊,說些禮貌上的廢話。
秦旭飛與旁人應答幾句,遲疑了一下,終是一帶馬,到了趙忘塵馬旁,低聲問:“你師父還在府裡喝酒?”
趙忘塵恭敬地道:“師父好些日子沒喝酒了。今天一早他就出了府,卻沒進宮,也沒來找王爺告別,我也不知道師父去哪裡了。”
對於方輕塵的心思,秦旭飛也覺難以把握,於是也就懶得猜他去了哪兒。只是聽趙忘塵說方輕塵好些天沒喝酒,倒是讓他心中微微一動,不由得輕輕一笑。想了想,方道:“你師父待你雖說不甚溫柔關切,到底不薄,你將來不要辜負他。”
趙忘塵有些愕然望望秦旭飛,似是覺得他的語氣極之怪異:“王爺,師父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一刻也不敢忘懷,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秦旭飛苦笑,唉,難道他還能揪着這小子的衣服,把他拎起來,大聲警告說,你小子的來歷,和許多見不得人的行徑,我都知道,所以你以後給我老實點?
得了,他要真敢這麼多事,就算帶着軍隊走了,方輕塵也會帶人來追殺他。
“你師父與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勁敵對手,但我一向是敬重他的。他那個人……那個人性子有些怪。旁人待他有一分好,他會還報十分,但旁人若是負他一分,他也能回報百倍。”
秦旭飛一邊在心中罵着自己多事,一邊卻還是在做最後一次,效果肯定不大的努力:“你能投入他的師門,得到他的指點,能有今日的成績,是幸運,也是造化,你應當好好珍惜。”
趙忘塵目光深深望着秦旭飛,徐徐道:“在下愚昧,不太明白王爺的深意,還請王爺明示?”
秦旭飛搖了搖頭,再多的,他已經不能說了。這話能不能聽進去,只能看這少年心中的執念有多深。
說穿了,方輕塵那種怪物,難道真的需要自己替他擔心嗎?就是他自己也並不真的認爲,趙忘塵能對方輕塵有什麼實質的威脅,只是……不想那個人再一次被辜負,僅此而已。
他不再說話,徑自策馬快行數步,與前方的將領,閒閒聊天。
趙忘塵目光幽深,定定地望着他,卻到底也沒有再策馬過去追問。
城門已至,秦旭飛駐馬回身,向衆人一抱拳:“大家送我至此,我已經深感厚意。這些虛禮也就不必太講究,就此止步吧。”
留守的秦國的將領們,並不肯表現出什麼不捨,立時勒馬止步。楚國的官員們,倒還客氣了幾句一定要多送幾裡的話,但秦旭飛根本不讓大家有機會把話說完,在馬上施了一禮,帶轉馬身,輕輕一鞭擊下,連人帶馬,星馳電掣一般,馳出城門去了。十幾名秦軍將領緊隨其後,奔騰呼嘯而去,唯餘馬蹄揚起的煙塵,久久不曾平息。
輕輕鬆鬆,沒有半分不依不捨。秦旭飛離開了他曾掌握多年的一國都城,離開了留下了他最大的敵人,和最好的朋友的城池,奔向他城外的駐軍,奔向那遠在秦國的戰場,奔向那生死不知的未來。
京城北方,俯瞰京城的山峰之顛,迎着夜風,方輕塵已靜靜地站了很久。
站在這至高之處,京城內外,都看得一覽無餘。他的眼神,曾在皇宮上方,來回流連,也曾遙遙望着城外,大秦駐軍的方向。然而,更多的時候,他其實只是索然而茫無目的地,看着那宵禁中清清冷冷的京城,還有京城外,寂寂沉沉的山河大地。
背後一彎孤月,映得他的雪白衣袍也蕭瑟孤單了起來。他莫名煩燥起來,伸手從腰上取了一個小酒壺,舉近脣邊想喝,卻又莫名地一揚眉,鬱郁翻手,將那香醇美酒,傾灑了一地。
借酒澆愁?
秦旭飛……你還真敢說?
方輕塵無聲咬牙,眼神恨恨,心中卻又暗中讚一聲自己果然胸襟廣闊,最後居然還是讓這傢伙,這樣完完整整地離開了。
他注目深深,望着城門的方向。距離太遠,就是以他的目力,要分辨出那幾十隻小小的螞蟻,也是不太可能。而遠方秦軍的營地,雖然也在視線之內,但夜太深,就是大軍開拔的時候,他恐怕也連煙塵都看不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親眼見到那人離開。不過,這本來也就無關緊要。
方輕塵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