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監伏在方輕塵面前兩步之處,幾乎語無倫次:“奴才……奴才們照料不周,讓……讓太上皇撞着頭了。”
方輕塵眉頭一鎖,不過伏在地上的太監,自然看不見他的臉色,只是在那裡汗流浹背:“太上皇……太上皇說話了……”
方輕塵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奴才們剛扶起太上皇,還沒來得及去呼喚御醫,太上皇就說話了。他在叫方侯,他喊着是他害死了方侯,他一直在問,奴才們將方侯的屍體藏到哪兒去了。”
太監越說越是慌亂:“太上皇的喊叫很混亂,可是神志卻並不象瘋狂,只是不管我們怎麼解說,他都不信方侯沒有死,他一直說,他害死了方侯,他……他不斷掙扎着要去撞牆撞柱子,現在還打碎了宮裡擺放的花瓶,拿着碎瓷片就要割脈割脖子……奴才們六七個人,還是幾乎攔不住……”
他擡起頭,想乞問這楚國事實上的第一人,他們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眼前卻只有一片空寂。
方輕塵,早已蹤跡渺然。
聽到太監說楚若鴻在呼喚自己,方輕塵便再沒聽下去,直接一掠而起,奔甘寧殿而去。
幾重宮院,轉瞬即至,甘寧宮外,人跡渺渺。
這被尊崇,卻也同樣被幽禁的太上皇居處,從來就是皇宮中最冷清的所在。
甘寧宮內,自成一個世界,太醫駐守,宮人輪值。而這甘寧宮外,無論是巡邏的侍衛,還是來往的宮人,從來都只是遠遠地避着那寂寞的宮牆行走。
沒有一個外人聽到了甘寧宮內的異聲,除了方輕塵。
他武功通玄他耳力遠勝常人,因此遙遙尚在甘泉宮外,他就已經可以將那嘶啞悽慘尖利到極點的聲音,聽得清晰。
“放開朕!你們放開朕!我要去找輕塵。”
方輕塵真氣一滯,如受重擊,竟是提不住氣,飛掠中直接從空中跌落下來,臉色一片蒼白。
那瘋狂而淒厲的聲音,沙啞生澀,幾不成聲。然而,方輕塵太過熟悉這個聲音,因此,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變了調的,尖銳到刺耳的聲音,其實是屬於誰。
方輕塵定定地看看前方的宮門,閉上眼,靜靜聽着那個聲音在門的另一側,瘋狂呼號。
“放開朕!全都給朕滾開!你們逼我害死了輕塵,現在又把他藏起來,不讓我去找他?全滾開!只有輕塵纔會在乎我,關心我,朕不用你們裝出這假惺惺的樣子來……放開朕……朕……朕要將你們滿……滿門抄斬……放開朕……”
那聲音如此熟悉,彷彿多少年來,一直印在心頭。只要聽一個音節,半個詞,他便可以知道,是那個人,在呼喚他。
那聲音卻又如此陌生,那麼多年相守相伴,他卻何曾聽過他這般哀恐震怖,淒厲慘號。
只有那一日……只有他摘出自己那一顆心的時候,他曾經聽得那人呼號如狂。然而,卻只一瞬。
只有一瞬,那顆離開了胸膛的心,便在他自己的手上,停止了跳動。他魂歸小樓,從不曾再回頭查看過小樓中記錄的那一幕絕望的毀滅,從來不曾再去聽過,電腦之中,那無盡的呼喚。
只是到了現在,他才完整地聽到他的哀號和悲鳴,他的絕望和恐慌,他的無助和悔恨。
方輕塵徐徐睜眼,目光中,竟是一片平靜。
他一步步向前行去,不急不緩,不停步,也不猶疑。
“爲什麼你們要攔着我?你們騙朕!騙朕!輕塵死了,他死了!他把他的心給了我,我卻害死了他,我要去找輕塵,我要和輕塵在一起,不要攔着我,我求求你們,不要攔着我……”
由憤怒,到瘋狂,轉至哀求。那人要的,不過是一個死亡,一個解脫,一次追尋,一個渺茫地,可以相聚的希望。
是誰負了誰,是誰害了誰?
是楚若鴻的軟弱多疑給了方輕塵最後一擊,還是方輕塵的冷漠絕情,毀了楚若鴻的一切。
方輕塵面容沉靜,只如止水。他走進宮門,他看着御園裡,那一片混亂狼藉。
那人的發已亂,衣已散。身上猩紅點點,額上被亂髮遮掩間,隱約是血跡斑斑。他雙手死死抓着銳利的瓷片,一滴又一滴的鮮血,滑落出雙手指縫之間。
年邁的太醫,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旁,六七個宮人,拼了死力,抱腿的抱腿,抓手的抓手,按肩的按肩,摟腰的摟腰。這麼多人合力,竟然還是無法阻止那個人瘋狂地掙扎。三個太監拼了命掰他的手指,卻硬是奪不下他自傷的瓷片。
幾個人就這麼糾纏成一團,掙動翻滾,攪得煙塵滾滾,鮮血淋漓。
“太上皇啊,您鬆手,您先鬆鬆手吧!這先先後後的事兒,奴才們慢慢講給您聽啊,奴才們都講給您聽!”
“太上皇啊,方侯真沒死,他沒死,當初死的是個替身。您先鬆手,容奴才服侍您更衣治傷,好去叫方侯來見您啊……”
沒有人注意到方輕塵的到來,而方輕塵也沒有立刻衝上來,解救那個想要爲他自盡的人。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着這一片混亂,看着那個披頭散髮鮮血滿身的少年,不斷掙扎着想要毀滅自己的生命。
楚若鴻醒來了。即使他的神智感知,似乎還停留在許多年前,那個濺血的宮殿之上,他到底還是從瘋狂混沌之中,醒過來了。
這世事是否真的總是這樣傳奇可笑,那麼多的靈丹妙藥,那麼多的心血努力,經年累月,全無半點用處。而這瘋狂癡呆,失憶迷茫,原來需要的卻只是簡簡單單的當頭一棒,就可以治癒他,讓他醒來。
方輕塵有些奇特地一笑,不知是否是在自嘲,那笑意,竟是冰冷如霜。
他淡淡道:“放開他吧。”
這一聲,語氣極平淡,可是混亂之間,一衆太監宮女,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聲音雖淡然,卻似乎含着不可違逆的力量,大家甚至沒弄明白是誰發的令,就如着了魔一般,同時放開了手。
楚若鴻一得自由,手上的瓷片,便重重向脖子上抹了過去。
而方輕塵卻只是站在原處,輕輕喚了一聲:“若鴻。”
這一聲喊得其實極輕,既沒有放聲大呼,也不曾暗運內力。
然而,那瘋狂的少年,聽見了。
他已來不及收手,指間的力氣卻散了,瓷片,只是在他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少年的手,僵硬地停在脖頸上,他極慢,極慢地,幾乎是僵硬地,轉動着眼珠。
終於,他看到了方輕塵。
然後,便是漫長得彷彿百年,死一般地肅靜。
在這一片讓人窒息的沉默中,少年極慢極慢地站穩,極慢極慢地垂下染血的手。披散的頭髮,刺目的血痕間,是他那幽幽深深,幾乎不似活人的,鬼魂般的眼。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那個人。
然後,他輕輕喚:“輕塵!”
那麼輕,那麼輕的聲音,連他自己或許都聽不清。
然而,所有人卻又分分明明明,知道,他喚得是什麼,叫的是誰人。
方輕塵卻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看着他,不言,不動,毫無表情。
楚若鴻輕輕伸手向前,兩三個人死命也掰不開的五指輕輕鬆開,染着他鮮血的瓷片落在鬆軟的地面上,只有極輕極沉極悶的一聲響。
血在他五指間滴下,他渾然不覺,他只是盡力伸長手臂,展開五指,極力地向前,彷彿這樣,便能觸碰到那個遙遙站在十餘步之外的人。
然而,那人不動,不理,不上前,不迴應。
“輕塵!”他再叫了一聲,聲音略略提高,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剛纔七八個人都止不住他瘋狂的掙扎,而現在,衆人退開,他卻似已用盡了所有的力量,連站立行走,都已是勉而爲之。
他一路向前,一路踉蹌,幾番蹣跚,幾番跌撞,滴了一路的鮮血。
他一路怔怔望着那個身影,喚着那千千萬萬遍從不曾停止的名字。
“輕塵!”他的聲音漸漸清晰可辨。
“輕塵!”他的呼喚,由低弱而漸漸明晰。
他看不見腳下的土地,看不到自己滴落的鮮血,看不見滿身的傷痕,看不見四周衆人駭然的眼神。天上地下,蒼宇紅塵,他只見那人,衣白如雪,霜眸如雪,神容如雪,冷心如雪。
“輕塵!”一聲聲呼喚,沒有應答,一次次向前,不見那人一動。他的聲音漸漸淒厲而絕望。
他一步一步接近他,雙手一起向他伸過來,眼睛裡卻分明有着三分希翼,七分恐懼。
他希翼的是什麼?
可是那人輕輕伸手,握住他的手?
可是那人微微一笑,化盡天下霜雪?
可是那人含笑開口,如多年前那般,再輕輕喚他一聲,若鴻。
他恐懼的又是什麼。可是如此容顏不過飛灰,如此血肉,只是煙塵。可是這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也不過是他那瘋顛幻境中,另一場永不醒來的夢。
下一刻,他觸到了他。
血肉的柔軟,血肉的溫柔,活生生真實的存在。
他吶吶地張張嘴,忽然間喚不出那個名字,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讓嘴角上挑,笑一笑,卻發現,原來臉上的肌肉,已經不再肯聽從他的指揮。
他極慢極慢地靠近過去,極慢極慢地靠在那個胸膛上,閉上眼,微微側頭,去尋找那人左胸處生命的躍動。
在跳的,是他的心,還是他的。活着的,是方輕塵,還是楚若鴻?
他極慢極慢地張開手臂,猛然用盡全力抱緊那個軀體,然後,終於最後喚出那一聲:“輕塵!”
這一聲,用盡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感知,全部的愛和恨喊出來,沉默的皇宮聽到了,安靜的花園聽到了,無聲地旁觀者聽到了,永恆的天地聽到了……方輕塵……他聽到了。
方輕塵也同樣極緩慢地低下頭,靜靜凝視着他,過了一會,才輕輕掙脫開被他抱住的一隻手,極柔和地替他慢慢把散亂地頭髮理到身後。
他那伸長的五指,一次次穿過少年漆黑的發,看着那夾雜在其中的,一絲一絲的銀白。
今年,這個在他懷中瘋狂呼喚的少年,也纔不過二十一二歲。
堪笑多情,白了少年頭。
一點一點,他替他理順長髮。一點一點,他眼中冰霜漸漸溶去。
然後,他凝眸,打量着他。
已經年過弱冠了,可是,他的身量卻還如十六七歲少年。再怎樣錦衣玉食,靈藥珍奇,也依然養護不住,也依然是身形憔悴不勝衣。
他本來是個俊俏的少年,可是,現在……他的臉色枯黃削瘦,眼窩深陷,少年風華,抵不過那支離倦態。不是下人服侍不盡心,只是這黃金的宮宇,粘不回那碎了滿地的真心。
他的額上滿是鮮血,有數處青腫,也不知道除了最初的不小心跌傷,還瘋狂撞了幾回頭,又被下人們怎樣拉扯阻攔的。他脖子上數道傷痕,血流不止,也不知在他到來之前,他已經用那粗糙的瓷片,瘋狂地割了自己多少回。
他渾然不知,他只是怔怔望着方輕塵,只是一聲聲,喃喃地呼喚他的名字。
那個就算是瘋狂,就算是癡迷,就算是遺忘一切,就算是腦子再不懂思考,只憑着本能,也永遠銘記,永遠呼喚的名字。
方輕塵輕輕掏出一條帕子,替他去擦拭臉上的鮮血塵土,一張手帕都染紅了,也沒能擦乾淨。方輕塵隨手棄帕子,信手撕裂自己一截雪白的衣袖,重新替他擦,一點點拂去鮮血,一點點拭盡塵埃,一點點看着少年的容顏越發清晰,而方輕塵臉上的冰冷,終於一點點慢慢化作溫柔。
四周的人怔怔地望着他,竟是誰也不記得,這個時候,應該去拿毛巾,打淨水,取新衣,奉良藥。
他與他之間,自成一個世界。沒有人敢於打攪,沒有人敢於驚擾,天地如此靜寂,宮宇如此寂寞。萬里紅塵,只有一個剛剛從迷亂中迴歸的少年,怔怔地望着,他世間唯一的,最重要的那個人。
方輕塵拭了又拭,白衣染上泥塵,染上濃赤,然而,那麼多鮮血和塵污,總是拭不完,擦不盡。
最終,他放棄地搖搖頭,再一次看着楚若鴻的眉眼,眼神裡,漸漸有了些悲和傷,眉宇間,慢慢升起沒有人看得清的溫柔與悵然。
然後,他微微一笑,便是日出霜融,雲散雪消。
這一刻,所有人都幾乎被那人的容華燦然,逼得不能直視。
極淡極淡,一聲嘆息。極輕極輕,他只說了兩個字。
“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