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的總管太監在宮中多年,服侍過楚若鴻那個葷素不忌,留種無數的老爹,什麼風月之事沒見過,可見這情形也不由得一愣,然後急急低下頭。
天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天啊,我的小命不保了……
他心裡打顫,表面強自鎮靜,只顧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楚熙嶸卻沒有任何危機感。他雖然也算是宗室富貴子弟,但年紀尚小之時,就開始了苦難流離,後來當了皇帝,也一直謹言慎行,風月之道上,他仍然幾乎是一張白紙。因此他完全沒想到某些邪惡的方面去,只是隱隱覺得眼前一幕有些奇怪罷了。
方輕塵自己倒是大大方方坐起來,隨手扯了一下散亂的衣服,也沒能完全掩住胸膛。
他衣襟半鬆半掩,長髮披垂,眼神又帶點睡意朦朧,不過楚熙嶸自是沒什麼綺念暇思,只怔怔道:“方侯,這……你……”
方輕塵笑一笑,沒有半點不自在:“皇上有什麼吩咐?”
他笑得從容自若,楚熙嶸卻莫名地有些臉紅:“沒事,我只是,想來探望一下太上皇,我……”
他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麼,那邊楚若鴻卻忽然高叫起來:“你是誰?你爲什麼穿朕的衣服?輕塵,你爲什麼叫他皇上?”
他的聲音裡滿是憤怒,而目光則充滿敵視,聽得楚熙嶸一怔。
方輕塵無奈地嘆口氣,輕聲道:“若鴻,我昨天就告訴過你,你現在是太上皇。楚國立了新君,你忘了嗎?這位是楚國當今聖上,論輩份,他是你的侄子……”
楚若鴻呆呆看着楚熙嶸,神情漸漸惶恐不安起來。不等方輕塵說完,他已經叫了出來:“我不喜歡他!輕塵,你叫他走!我不要別人做皇帝,輕塵,你忘了嗎?是你讓我登基的,你說你會一直保護我,一直幫我守着皇位的,我不喜歡他……”
方輕塵默然不語,楚若鴻已經將頭埋在了他的懷裡,只是不肯去看,不肯去聽。
“輕塵……我不喜歡他,你叫他走……”
方輕塵苦笑了一聲,看向楚熙嶸:“陛下,太上皇還沒完全恢復,現在常說些胡話,請不要介意。你的來意我明白,只是,過幾天再說吧。”
楚熙嶸看着楚若鴻瘋狂的樣子,也知道此刻不便再呆下去,點點頭,不說什麼,轉身出宮。而總管太監還是驚魂未定,手腳發軟地跟了出去。
楚熙嶸一直沉默地在前走,總管太監顫抖着跟在後面,看着四周都沒人,忍不住低聲問:“皇上,要不要召幾個親厚之人,進宮商議一下?”
“商議什麼?”楚熙嶸隨口問。
總管太監不敢答話。
商議什麼?應對之法,保命之策啊!太上皇醒了,方侯又那樣寵愛他,他們又是……您的位置有多危險您不知道嗎?更何況今日我們這樣撞破了二人的好事,那殺身之禍,遲早是要落到頭上來啊!
龍牀之上,風流不風流那好說,可那風流之人是方輕塵,這怎麼了得?
楚熙嶸回頭看他:“李總管,不要費事了。安生一些,也替朕勸那些人也都安生一些。現在大家過得都不錯,別給自己找不自在了。我們現在能自由行動,能隨意召親人進宮來問話,那是因爲別人對我們寬容。我們要是太不老實,他們隨時都能讓我們變成真正的囚犯,而所有可能支持朕的人,都會成爲死人。就算是你老了,不想活了,朕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總管愣了愣,雖然知道皇帝一向聰明,只是這樣老成甚至有些冷漠的話,實在不象一個少年會說出口的:“可是,陛下,眼前這個情形,方侯只怕最後必會偏着太上皇的,剛纔太上皇又說……”
“偏着就偏着吧。方侯爲人其實很好,就算真要保太上皇復位,想來也不會太委屈朕。這皇位本來就是個虛名,又有什麼好遺憾的。本來,朕不就是已經準備禪讓了嗎?”
楚熙嶸輕輕嘆口氣,心中莫名地卻也有些慶幸了。或許這幾年,他一直沒有真的掌權,也算一種幸運吧。因爲沒有嘗過真正至尊的滋味,所以現在,他才終究是可以放得下。
“回去當個衣食不愁,自由自在,不受限制的宗室,又有什麼不好。”
李總管低聲勸道:“可是,從來被廢的太子和皇帝,有誰是能得善終的呢。”
楚熙嶸低低地笑了:“朕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本來可以生殺隨心,予取予奪,而廢掉他們的人,也是搶去了他們這樣獨一無二的權柄風光,還有誰肯輕易罷手?可是……朕本來就什麼也不是,替代朕當皇帝的人,也不會有多少權力。他們又何必費心來迫害朕呢,朕這個皇位,不值那麼多。”
他依然在笑,笑容卻到底遮掩不住那種落寞悲傷:“怪不得,怪不得方侯跟朕講那些聞所未聞的故事。越是權力小的君王,果然越是安全。”
如果是方輕塵掌權,他相信自己性命無憂。如果是楚若鴻要對付他,他相信方輕塵自然會攔下,只是……
若是那人定要記恨於他,先斬後奏,他也不奢望方輕塵會爲他報仇。
只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又還有什麼必要去介意。
李總管嘴脣動了動,最終還是嘆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天塌了也有高個子頂着。如果他們真要滅口的話,首先會被滅的也該是皇帝,而不是他……
“李總管,你說,我到底,哪一點……不如太上皇呢?”
李總管一愣。
楚熙嶸卻沒有等他回答,徑自喃喃:“我以前一直在想,當年的楚若鴻到底有什麼好,才能讓方侯那樣的蓋世英雄,一心一意,爲他助他。可是,剛纔我看到了,他……他……瘋狂偏激,任性無知……他不如我。他不如我啊!他到底是哪點好,爲什麼方侯可以那樣對他,卻不肯幫我?我到底,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太上皇呢?”
李總管本來便已經是驚弓之鳥,此時此刻,又聽見自家主子這樣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竟連“朕”都忘記了用,一時間只是在心中腹誹。
怪不得皇上入京兩年,也沒寵幸過什麼美人,原來不是國事多憂,不懂風月,而是,而是……
想起剛纔在甘寧殿看到的香豔一幕,再想想自家皇帝的憂傷失意,李總管悄悄感慨了一聲,皇家血統,果然一脈相承。
楚熙嶸少年心性,哪裡有那麼多曖昧念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貼身大總管,已經胡思亂想到哪裡去了。
他雖年少,人卻聰明,識進務,知進退,肯忍耐,在現實面前,懂得折腰屈服,但是,他也有衝動,也有理想,也有期望,也有熱情。
本來他一直強行壓抑着,卻因爲方輕塵近日的善待親近,而讓他萌生了一點希望。
盼望着可以做一回真正的君主,可以得到最好的臂助,可以有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話,可以不負此生,不負祖宗,不負楚國。
然而,鼓起全部的勇氣伸出手,做出示意,得到的卻是冰冷的拒絕。這一次臣子對君主的拒絕,也讓他失去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後希望,和最後的力量。
遭受這樣的失望,本來就夠讓人鬱悶了。如今又親眼看着方輕塵對一個遠不如他的人,那樣關懷順從,盡力呵護,實在讓他心裡無法平衡。
他自怨自艾地低低說了幾句,最終卻又搖搖頭,自己排解自己:“我沒有哪裡不如他,我只是,來得晚了……只是……晚了……”
他悵然嘆息,慢慢行去。至於那位貼身總管的心中的種種腹誹念頭……
自是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