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刀紮下,入肉寸許,頓住,鮮血順着傷口溢出來,徐徐流下,染透白衣。
楚若鴻木着臉,按着銀刀,咬緊了牙關。
不是因爲他手下留情,而是這作食用工具的銀刀,遠遠不如殺人的刀劍鋒利。
刀鋒略鈍,刀尖不銳,這樣一把銀刀,要刺入人體,需要極大的力氣。而楚若鴻身體虛弱,因此這一刀刺下,只到寸餘,就已力盡。
鈍刀切入皮肉,比普通刀劍,更痛上數倍,然而方輕塵的身體都沒震動一下,臉色也無絲毫變化,竟是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就好象這不是扎向心頭的刀鋒,而只是輕若微塵的蚊蠅。
反倒是楚若鴻,呆呆看着方輕塵胸前的血色蜿蜒而下,愈來愈觸目,自己的臉色便愈發蒼白起來……
“輕塵,你可知道,我情願自己死,也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可是,你卻爲什麼要傷我至此,你爲什麼可以那樣狠心地來害我?當年就算我做錯了,你可以糾正我,責備我,教導我。可你怎麼能那樣絕情,派一個替身,當着我的面,把心挖出來?”
他慘然笑道:“輕塵,天下人都說你是英雄,說你是被魔教的人暗算了。可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你到底是真的被人暗算,還是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到底你是身不由主,還是你根本就想把我逼瘋!輕塵,你告訴我!”
方輕塵出奇地安靜,不出聲,不動容。當年舊事,是非對錯,他無心去辯解,也不屑再多說。
楚若鴻頹然坐在他身前,咬着牙,用力將銀刀拔出,感覺得到刃下的血肉之軀微微顫動,可無論如何睜大眼細看,依然不能在那人臉上,找出一絲表情變化。
“輕塵,當年,你挖心是假,可是,我的心痛卻是真。不,不是痛,它全碎了,碎得連灰都不剩了,你知道嗎!”
他伸出染血的手,抓了方輕塵的右手,瘋狂地貼在自己的心口處:“你摸摸看,你聽聽看!你還有心,我卻沒有心了,我沒有心了!”
他慘然大叫,淚落下來,融在血色裡,轉眼便不可追尋。
“輕塵,我要看一看,我要看一看,你還有沒有心,你到底還有沒有心。”他慘笑着舉刀再刺,拔起,復刺。鮮血濺出,落在楚若鴻的衣上臉上,點點斑斑,他只慘笑不絕,卻連拭也不曾拭一下。
靜靜感覺着那利刃在胸膛中來回抽插的劇痛,方輕塵終於慢慢睜開眼,臉色甚至還帶着剛剛飲酒之後的慵懶與淡淡紅潤,不見蒼白,不見憤恨,他只是略略有些奇怪地看了楚若鴻一眼。
連着三刀,都是準確地貼着心臟刺入,卻沒有傷及心臟,沒有傷到其他臟器,甚至……也沒有割破致命的血管。
楚若鴻低笑:“怎麼,奇怪嗎?奇怪我爲什麼分寸掌握得那麼好,奇怪我爲什麼會如此清楚心臟的準確位置嗎?”
他一回手,一把撕開自己的左胸襟,露出瘦削的胸膛,又抓着方輕塵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心口。
“從我醒過來之後,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不停地摸着這裡,計算着心跳的速度,記憶着心臟的位置,每一天,每一天,我不停地用手指感覺,一次又一次,在心裡模仿着,刀子在心臟旁邊劃過,毫髮無傷地把一顆心生生挖出來,要用怎樣的角度,多大的力氣……”
他略略有些瘋狂地笑起來:“輕塵,你知道,我醒了有多久嗎……你知道我恨了你有多久嗎!你知道,我偷偷練了有多久嗎。我只想挖出你的心來看一看,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只有挖出我自己的心。”
方輕塵出奇平靜地看着楚若鴻。
醒了有多久?
自然已經很長很長時間了,長得已經可以讓世人快要將那幽居甘寧殿的太上皇悄然遺忘。
醒了有多久?
自然不可能是十幾天前,莫名其妙跌一跤,撞下頭,就醒過來。在頭上敲一下,失憶的人,瘋狂的人,就能恢復如初,這種可笑情節,本來便只存在於想當然的無聊故事中。
醒了有多久?
本來便是我……親手讓你醒來吧。
方輕塵微微閉目,脣邊有淡淡的笑。
想起那一日,他在甘寧宮中的瘋狂舉動,他肆意地施展邪術,無視反噬的危險,毫不猶豫地打開自己的心靈,融入楚若鴻的心魂。
如果不是秦旭飛出手相救,早在當日,他和楚若鴻的肉身,恐怕最後早已被自己失控的精神力撕得粉碎。
那一天,方輕塵走進了楚若鴻的心靈,看盡了他的痛苦和軟弱,悲傷和思念。
那麼,是不是……楚若鴻其實也走進了方輕塵的心靈,看到了,看到了……
方輕塵在心中輕輕一嘆。
“輕塵,那一天,我到了你的心裡,我看到無窮無盡的絕望,黑暗,痛苦,仇恨。輕塵,你恨我,你一直在恨我,我聽到你在叫,楚若鴻……你在叫,我不會原諒,不會回頭,不會饒恕,不會寬容。我聽見你在笑,那麼冰冷無情,我在你的心裡,看着你冷漠地望着我,無論我怎麼呼喚,怎麼哀求,怎麼追趕,你都不肯回一次頭。”
楚若鴻的聲音,似哭似笑,難以分辯。
“輕塵,你知不知道,清楚地看着自己最重視的人,心裡對自己的仇恨和憤怒,是怎樣一種感覺?你一直在說,你負我一分,我傷你十分,你既然對不起我,我就要你永遠不得快活!輕塵,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處心積慮謀劃的,所謂的忠臣慘死,不過是你要報復我一時的衝動無知,輕塵,你……你好狠的心腸……”
方輕塵只默然無語。幾世輪轉,他自己的心中,原來只剩下絕望,黑暗,痛苦,仇恨了嗎?那個人前灑脫自在的方侯輕塵,原來早就自困在愁城之中,不得解脫了嗎?
我不會原諒,不會回頭,不會饒恕,不會寬容……
可是,若鴻,你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我不原諒,不回頭,不饒恕,不寬容的人,其實,只是我自己。
我當日想救醒你,你醒來了,我卻沒能立刻知道。
當時你的癡呆昏亂,不是因爲瘋病沒有好,而是,在我的情緒裡,你受到了太多的衝擊和傷害,你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慢慢平復,慢慢了解,慢慢清醒,只是在當時,我並不知道……
楚若鴻一直一直說着,一直一直看着方輕塵,依然看不出方輕塵臉上一絲變化。
他咬牙抱着方輕塵,將自己的胸膛,貼在方輕塵溢血的心房處:“求求你,輕塵,你告訴我,我看到的全是假的……你告訴我,你其實還是肯原諒我,肯保護我,肯愛惜我的。求求你,輕塵,求求你,告訴我,別人對我說的都是假的,你不是想把我永遠關在甘寧宮裡當個幽魂,你沒有打算讓我一生一世,就做一個高高在上的擺設,你不會因爲我行爲稍有不對,就立刻狠下殺手……”
方輕塵終於平靜地睜開了眼。
他平靜地看着他,平靜地開口:“夠了,若鴻。既然選定了一條路,就別再猶豫不決。既然你已經確定了自己是對的,就不要再找反駁自己的理由。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那麼軟弱猶疑嗎?”
楚若鴻面色慘白,鬆手退開兩步,看着方輕塵慘笑出來:“是啊。你是英雄,你剛毅果決,你了不起。我這種人,怎麼能和你相比呢?我是個白癡,我是個瘋子!我明明知道當年的事,是你陷害我,我明明知道,是你拋棄了我,拋棄了楚國。我明明知道,我這麼多年的苦吃下來,全是一場笑話,可是……我……我還是會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這一切都是誤會……”
他用力咬住嘴脣,渾然不覺自己的嘴脣已經被咬到流下血來:“你知道嗎……我記得我瘋了之後的一切情形。我記得,我拿着劍到處砍人,我記得,我抱着你嚎叫到喉嚨嘶裂。我記得我拼了命想要保護你的屍體,他們打斷我的骨頭,折斷我的手,我也不肯放開你。我……我記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抱着一具枯骨活在皇宮最骯髒的角落,吃着溲水剩飯,把屎尿拉在身上……你知道我過着這樣的日子,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很痛快,很高興……”
他吃吃地笑着,眼睛慢慢從方輕塵沒有表情的臉上,轉看着他胸膛上那三道猙獰的傷口,慢慢再次舉起銀刀。
“我記得一切。我記得秦人進了宮,我記得你來了。兩年的時間,你總共只來看過我幾回。每次來,你都是冷冰冰的,毫無關切之意,有一次,你甚至要殺我……看,我的記性好得出奇……”
銀刀紮下,入肉卻只半寸。楚若鴻死死抓着刀柄,銀刀刀身卻是顫抖不止,臉上的肌肉都因爲痛楚而扭曲了。看那神情,倒似他纔是那挨刀的人。
方輕塵看着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淡淡道:“當年我剖心嚇你,今日你想要看看我的心,這也算是我的報應。只是你手抖成這樣,想要讓我的性命保留到最後你完整挖出一顆心來,只怕不容易。心臟牽連着很多筋脈血管,外面又還有肋骨攔着,不是那麼好挖的。如果你非要看,我建議你橫着拉開口子,然後用手撕開皮肉,這樣,你也許能看得清楚一些……”
他的語氣平靜之餘,還帶點體貼關切,這般淡然地替楚若鴻出着主意。
楚若鴻呆若木雞看着他,忽然拔刀後退,慘叫出聲:“方輕塵,你到底還是不是人,你到底還有沒有心……”
他叫得那樣瘋狂淒厲,方輕塵卻連眉頭也沒動一下:“有沒有心,等下你看過了,不就也知道了。”
楚若鴻呆呆看着他,木然半晌,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好一個方輕塵!當年我看你是天下最溫柔良善可信可託之人,真是愚蠢蠢得可笑!我被你逼瘋這麼多年,受這麼多苦,被我自己的整個國家拋棄,全是我自找!我認輸了……我認輸了!”
他看着方輕塵,盡力微笑一下,伸手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的血痕,拉起方輕塵軟弱無力的右手,將手中銀刀的刀柄輕輕放進方輕塵掌中,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強迫方輕塵將其握住,自己再用雙手牢牢抓緊方輕塵被迫合攏的拳頭,不讓方輕塵有機會把刀放開。
他慢慢坐在方輕塵身旁,慢慢將頭靠在方輕塵肩上,低低地笑:“方輕塵,我確實是這世上最軟弱可笑的人。就算是一心一意想要報仇,結果也還是一場笑話。其實,輕塵,你知道嗎,不管我多麼恨你,我對你的思念,依戀,在意,不捨,全都是真的。”
他抓着方輕塵的手,帶着銀刀慢慢指向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口。
方輕塵終於蹙眉,用力掙了兩掙,然而,此刻的他甚至不能掙脫楚若鴻虛弱的雙手,只能身不由己被楚若鴻逼迫得拿着銀刀,一寸寸直刺進楚若鴻的心臟旁邊。
楚若鴻的臉上,居然也沒有什麼痛楚的表情:“真奇怪,要把心挖出來,居然並不痛。輕塵,你看,我到底也學到了你一點堅強了,是不是。”他極慢極慢地控制着方輕塵的手,要把那銀刀沿着心臟四周,一點一點,深深地切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