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飛看他臉色越發紅得厲害,不覺皺眉,開始後悔自己在藥裡動的手腳。這一番好心,怕是反要害人受一回折磨:“也不急在一時,你我合力的話,也許真的能把毒給……”
方輕塵冷冷一眼,讓他的話頭無奈止住,過了一會,才輕輕一嘆:“你是驕傲到不想也不屑接受任何人的關懷幫助,抑或只是,你其實根本不願意治好你自己?”
方輕塵剎時間眸如霜雪,幾乎有些森冷肅殺地看向他。
因着毒發,他的臉火燒也似的紅,可是眼神,卻霜封冰鎖般地寒。
他本就容顏俊美,眸光清華,此時此刻,這兩種極端的火與冰,同時出現在他的身上,容色愈美,而眸光更清,倒是叫秦旭飛一時看得怔怔的,只是心中卻莫名地悲傷起來:“傷你的,不止是趙忘塵一個吧。若是隻有趙忘塵,你不會這樣完全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你不會這樣刻意不願治好你自己,是不是……”
“秦旭飛!”方輕塵的語意冰冷:“如果你不想我有朝一日找柳恆算帳,最好記得,對別人的私事,不要干涉過多。”
秦旭飛默然,只慢慢替方輕塵將紙張在案上鋪開,伸手拿了那一方泥金鬆墨,就着清水,慢慢在硯臺中爲他研磨:“等墨磨好,還有一點時間,你就算不喜歡我插手,至少可以自己試着把毒壓下去。”
方輕塵卻不理他,只是徑自在案前坐下。毒發又怎麼樣,那些胸膛裡的痛楚,那些身體深處的無力,那些艱澀的呼吸,那暈沉的頭腦,那有點遲滯的身體,又有什麼不好?
一切一切,都在提醒着他,原來自己依然還是在以這副肉身,活在人世間,原來曾經發生的一切,並不只是夢幻空花,並不是一場遊戲。
讓這肉身的一切疼痛和不便,提醒着他,多少人的痛苦無助無奈和悲涼,提醒着他,這乾淨修長整潔漂亮的手,曾經翻手風雲,覆手煙雨,毀滅了多少人的幸福安樂,這一切,又有什麼不好?
他低低冷笑一聲,伸手拿了筆。然而,微微擡眸,看着前方硯臺上,那隻手穩定而有規律地,徐徐爲他研磨。
那樣一隻手,乾燥,寬大,握刀握槍握長戟,萬馬軍中逞英豪,如今卻只是如此輕柔而平靜地,爲他研磨。
這個人,這些年就算是顛沛流離,到底還是王子皇孫。只怕這一輩子,還從沒做過這等替旁人打下手的活吧。
偏是替他做起來,倒是這般自然從容,全無半點不自在的拘束樣子。
虧得這位大秦王子,大軍統帥,這般委屈自己,難道只是爲了怕他遷怒柳恆?
縱然是心思蒼涼如雪之際,他卻還是略略牽動了一下脣角。
因爲他這時候正低頭看着案上的筆墨紙硯,秦旭飛倒是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看着墨研好了,一笑便抽身退開數步,避嫌不去看方輕塵寫什麼。
其實,又何必多看呢,將心比心,他也能猜得出來。
自然是叮嚀楚國諸人,不必理會這些流言,也不用猜想他身在何處,想要做什麼?楚國現在要做的,就是牢牢守住國門,好好建設曾經破敗的國家。不可爲任何人,任何事,而去做可能會損傷國力的決定。就算是大秦軍中有人派出說客,也不用理會那些人嘴裡的天花亂墜,或者惡意要挾。
秦旭飛心中一片明瞭,卻也一片平靜。
作爲一個對國家,對百姓,對軍隊都有責任的上位者,做出這樣的決定,本就是理所當然。換了是他自己,他也絕不會損耗秦國或秦軍的利益,而去幫助方輕塵。
所以他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方輕塵在案前寫信。
見多了方輕塵的白馬銀槍,陣前風華,見多了方輕塵的白衣閒適,月下飲酒,卻是從沒有見過他在案前行文書信的樣子。
當年的大楚方侯,日夜操勞,爲那個年少的皇帝處理無數瑣碎國事時,是何等的精明,何等的能幹,又是何等的風采,其實已經遙不可知了。
無論如何,不會是這樣吧。因爲衣服只是隨意披在身上,所以顯得身體有些單薄,因爲毒勢一直沒有壓下去,所以臉色總是異樣的潮紅,到現在仍是陣陣頭疼吧。
所以,他一手寫信,一手卻還支着額。這樣的一種虛弱和困頓,竟然真的就這麼不再掩飾地直接暴露在他的面前了。
叫他心中不忍的同時竟也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歡喜。
方輕塵卻是不知道身後秦旭飛的心境變化,頭一陣陣地暈,心口一陣陣地疼,胸悶欲嘔,精神不振,卻還要費心費力,思量詞句,斟灼下筆,哪裡還有空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若是旁人在身邊,他就是再不舒服,也要裝做渾若無事,只是對着秦旭飛,他早就無力了。
這個人,根本不懂人與人之間的禮貌界限,總是理直氣壯地干涉旁人的生命和隱私,且全無一絲愧疚不安。如果對着這個人,他還要自找麻煩地強撐無事,只怕這人立刻就能完全不懂禮貌地直接給你點出來,倒不如索性放鬆一回罷了。
他幾乎是抱着一種無奈且放棄的心思,任憑自己的虛弱展現在秦旭飛的面前,匆匆寫完了信,信手封好,略略沉吟,秦旭飛卻已道:“我知道你在秦國,應該也是有人手的,不過,現在到處一片混亂,要想聯絡上舊部未必那麼容易,如果你信得過我,我派人替你送信,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到就是。”
方輕塵不覺一笑,如果信得過?
他從來不曾想過,原來秦旭飛是可以信不過的。就算是剛纔被激怒到幾乎脫口說出真相,就算是自己的身體裡,現在還被秦旭飛方纔下藥誘發的毒性折騰着,就是算在很久很久之前的當年……是眼前這個人與他爲敵,設下一封僞信,點燃了那根導火索,他也從沒有想過,秦旭飛不可信。
只是,讓秦國人將一封絕對不要出兵幫助秦國的信交給楚人,這卻也是太詭異,太有趣了一點。
他莫名地一笑,信手便將書信遞了過去:“如果柳恆有心的話,應該能截住這封信的。”
“我的手下,他大多能指揮,我的事,也從來不瞞他。他若有心,真要截這封信,自然是截得住,但是,他絕對不會那樣做。”
秦旭飛一笑,眼神都是溫暖的:“阿恆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沒有注意到的事,他會替我設想,我不方便做,不能做的事,他會出頭替我做。但只要是我下了決定,我表了態的事,就算他不同意,他也絕不會違逆我。他從不叫我爲難,就算他生氣,也只會選擇關起門來和我吵一架,而絕不是揹着我去拖我的後腿,或者陽奉陰違。所以,我從來不需要擔心他,更永遠不會猜忌他。”
方輕塵用手肘支在桌上,略略無力地撐着額,對着秦旭飛輕輕笑一笑:“他是個好朋友,希望你永遠記得今日這種珍惜朋友的心情。”
毒性果然比以前發作得厲害啊,方輕塵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眼睛微微合上。恍惚間,很久遠的過去,也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他吧。
秦旭飛靜靜地看着他,一聲也不出。
那人在案前側頭支額,微微閉目的樣子,那種恍惚和迷離,那脣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他在想什麼?在這一刻,他的神思是不是飛到了非常非常遙遠的過去,想起一些類似的人與事,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一位人中的英傑,天下的王者,曾用同樣溫暖的語氣,同樣閃亮的眼睛,對人說起,輕塵,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
秦旭飛心中一痛,忽然不忍想下去了。
他只是低頭,看着手裡的信封,眼神微動,輕輕道:“你還是寫信給趙忘塵?”
方輕塵懶洋洋地答:“他的我唯一的徒弟,由他把我的意思轉達給各方,又有親筆書爲證,豈不是最好。”
秦旭飛默然。當然……是最好。那個少年,作爲方輕塵的弟子,曾經享有了多少特權,多少優待。而現在,就是方輕塵已經飄然遠隱,可只要他仍是隻肯聯絡趙忘塵,只肯選他做自己的代言人,那麼,只要趙忘塵沒有犯大的錯誤,他的地位就永遠不會動搖,只要趙忘塵還肯努力,還願上進,他前進的道路,就一定光明輝煌。
秦旭飛長嘆了一聲,有些話到了嘴邊,想了又想,到底還是忍了回去。
那人的決定,只要不再損害到他自己,那麼,他就算再不以爲然,至少也要尊重。
只是心中,到底還是有些不甘不平與不忿啊。
房中一下子靜了下來,秦旭飛是心中一時無語可表達此刻複雜的心境,而方輕塵卻是懶洋洋提不起一絲精神說話。
這個人爲什麼還乾站着不走開,天啊,就看不出他有多麼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覺嗎?
“殿下。”門下居然適時又傳來了祁士傑的叫聲。
方輕塵和秦旭飛同時都是一愣,不可能又是緊急軍情吧?
秦旭飛揚聲問:“何事?”
“殿下,有人……傳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