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飛望着柳恆,眼中有懇求之意:“那裡面,幾個皇子的孩子,最小的兩個,一個才一歲,另一個,也只有兩歲半……”
柳恆默然。
“阿恆,那裡面,有八個孩子。”
秦旭飛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另外六個,都已經懂事了。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我……可是……”
秦旭飛咬緊了牙關,一時竟說不下去,終是閉了眼,復又睜開。
“可是這兩個小的,還完全不懂事,也不會記得這一切的。我……你說我愚蠢也好,天真也罷,阿恆,我知道我必然會殺戮婦孺,傷害無辜,但是,這兩個孩子,真的太小了。而且,那人到底也是我的兄長,如果可以,我總還是想爲他留一線血脈。”
秦旭飛聲音低沉:“可是我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事情走到這一步,自柳恆以下,所有秦旭飛的部將,都已經不再單純是秦旭飛的下屬,而是和秦旭飛利益攸關的一個集團。大家的生死榮辱,都系在秦旭飛一人的成敗上,所以,他們不會允許有任何可能動搖秦旭飛地位的隱患存在。
既然大家聯起手來,可以逼得秦旭飛只能同意由柳恆帶兵進京,可以迫得秦旭飛只能藉助方輕塵的幫助,悄悄逃脫,那麼,就算現在秦旭飛想救那兩個孩子,只要大家不同意,他也沒有辦法。
他不可能爲了秦王的兩個孫子去和這麼多同他走過生死困苦的兄弟翻臉敵對,就算他偷偷把孩子送出去,手下人聯手也可查得出來,自然有的是辦法讓這兩個小孩死得無聲無息,事後秦旭飛也不可能去追究。
因此,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只能是請求柳恆的理解和幫助。
兩個完全不懂事的幼兒,就真的不能給他們一線生機嗎?
柳恆遲疑了。
他自問早算不得什麼好人了,當年縱馬楚國,他何嘗沒有鎮壓殺戮過百姓,如今在秦國,爲了鞏固秦旭飛的勢力,他也早就屢次大開殺戒,手下又何嘗沒有許多無辜冤魂。
只是,要對兩個這麼小的孩子下手,他心中也還是有些不忍的。
然而,半晌,柳恆終是搖頭,輕嘆:“他們終究是隱患。”
“但不是所有隱患都會變成災難,也不是所有隱患最終都無法收拾。”秦旭飛握緊了拳頭,仍舊不肯放棄:“史書所載,也不是所有人都對政敵斬盡殺絕的,也有沒有成年的孩子能刀下保命。可是時移世易,人情易變,所謂幾十年後,政敵之子還再起風雲,回來報仇雪恨的事,又哪裡有過幾樁?那都只是些傳奇戲文故事罷了。”
“可是……”
“阿恆!”秦旭飛回首一指紫辰殿:“那八個孩子,但只要稍稍懂得一點人事,隱約能記得自己的父母是誰,我都狠了心沒再理會。只這兩個孩子實在太小,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記得,遠遠地把人送了出去,不留半點痕跡,誰又真能查出他們的身份來。”
“阿恆,他們還那麼小,別說沒有機會被發現身份,被人擁護利用再發展勢力,就算真的有這種事,也要到二十年後了。如果我是一個好的帝王,國泰民安,就不會有人肯跟隨他,他們是誰的子孫,也就不再重要了。如果他們真能聚集起勢力,那隻能證明我的庸碌無能,如果我用了二十年時間,還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還讓他們情願拿起刀槍用我拼命,那樣的皇位,又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如今不顧一切去維護?如果……如果到了那時候,有人真要反我,那麼,就算是沒有大哥的骨血留存於世,那些人又何嘗不能僞造出一個來。這兩個孩子是死是活,真的那麼重要嗎?”
柳恆苦笑。
是啊,也沒有人會想到,本該巴不得斬盡殺絕的秦旭飛,會偷偷摸摸,日夜兼程地趕來,卻是努力要爲這世上最對不起自己的人,保住一點血脈,所以自然也不會有人去查,有人去找的。
他沒有忍不住,想要保下所有的孩子,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讓步,全部妥協了吧。
而凡是秦旭飛真正決定了的事情,柳恆都無法讓他回頭,而當他再不回頭時,他也不可能去袖手旁觀,或者去陽奉陰違。
最終,柳恆只能嘆息了一聲。
“把兩個孩子帶出來。一切交給我來辦。你永遠不要問我,這兩個孩子在哪裡,只當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不但要瞞天下人,就是我們軍中的將領,也不能讓他們知道。”
他的語氣不甚客氣,若是這樣安排,就是他這裡把孩子接走,一轉頭把人殺了扔掉,怕是秦旭飛也不能知曉,無能爲力的了。
然而,秦旭飛只是凝視了柳恆極短的一段時間,就平靜地點了點頭:“好!”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曾想過,要懷疑防備柳恆。就算是不贊同他的想法,柳恆的選擇也一定會是力爭到底,而絕不是陽奉陰違。
將孩子交出去,從此不再追問下落蹤跡,盡力將這一切忘掉,對秦旭飛本人來說,也許能更輕鬆一些。絕了指望,什麼也不知道,反而比時時掛在心中,總忍不住悄悄派人查探關懷,更加安全,也更無後患。
秦旭飛靜了靜,又開始交代另一件事:“還有一件事,我要你悄悄查一查。只是此事關係也極重大,絕不可泄露半點風聲。”
柳恆看他神情鄭重,便也肅然問:“什麼事?”
“我剛纔在殿裡,細問過幾個皇子,他們到底是怎麼動的心思,爲什麼要向異國人求援,爲什麼,幾個人都在並不多相同的時間裡,做出幾乎完全相同的事?”
柳恆心中一凜:“你覺得……”
“我一直覺得奇怪。各國覬覦秦國是理所當然的,有機會有藉口時揮兵來攻也是自然之事,只是,幾個國家的藉口幾乎完全相同,人人都能拿出皇子或王爺的求助信件,個個都打着助秦國皇族清君側定天下的旗幟,這麼短的時間內,在不同的人身上,集中發生幾乎同樣的事,這巧合得已經過分了。”
柳恆深吸一口氣:“你覺得有人暗中推動這一切,可是,誰能布這麼大的局,他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秦旭飛苦笑了:“若說好處,得到最多的人好像是我。”
柳恆蹙眉不語。不管怎麼樣,此事既現端倪,就不能不查。偌大一個秦國,不可以讓某個隱身暗處的人玩於指掌之中。好在這局布得太大,鋪得太開,那麼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找到線索,就一定有機會查明。
皇子們的屬官,心腹,還有其他幾個牽涉其中的旁系王爺及其部屬,如今都關在皇宮的各處,人人都知道大禍臨頭,個個都想着怎麼討好新主子,好逃脫大難。藉着這個良機,審問查探,總能發掘出些真相來。
“這件事我來查,也絕不會讓消息傳出去,等眼前的事了了,找時間,把你和幾個皇子的對話中,所有涉及此事的內容和我說一遍……”
秦旭飛神色黯然,默默地點了點頭。
柳恆低聲問:“下面的事……你……要先回避嗎?”
秦旭飛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緩緩搖了搖頭。
柳恆最後望了一眼那陰沉沉,毫無聲息的紫辰殿,嘆息了一聲:“你回去,把孩子抱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