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方輕塵就大大方方,硬把風勁節從燕凜那裡敲詐來的寶馬據爲己有,自己要騎着上路。
風勁節很是無奈,只得隨意又從馬房牽了匹別的馬出來,準備送他:“真的不等小容?”
“等他?!”方輕塵向着甘泉宮的方向,笑了笑:“你說我等到太陽下山,能等到人嗎?其實我倒是真的不介意再多等個那麼三四五六天的,就怕狄九沒那個耐心了。”
風勁節摸着鼻子苦笑一聲,順着方輕塵的視線,向着那重重宮殿望過去,想要說什麼,看看周圍遠遠近近的宮人們,皺了皺眉,回頭再看看方輕塵,神色裡不知爲何,很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方輕塵卻沒注意他的表情,只是笑着拉馬徐行:“小容這傢伙太沒有義氣了,光顧着他家小皇帝,根本就不記得我今早要走。”
風勁節哼了一聲:“和你這種人,還需要客氣麼。”
轉眼出了宮門,方輕塵再不回頭,利落地翻身上馬,輕輕一踢,馬兒一溜煙地小跑起來。
風勁節蹙了眉鋒策馬追上去,也不說話,也不提問,只是沉默着伴着他一路前行。
二人雙馬並騎,一直出了京城,風勁節還不緊不慢地跟着,絲毫沒有要說再見的意思。方輕塵終於勒了馬:“你要送到哪裡爲止?”
風勁節微笑望他:“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方輕塵默然了一會,終於輕輕道:“我還是不放心小容。你還能留一段時間的話,不管怎麼樣,能看着,還是繼續看着點吧。他現在雖然已經意識到了有危機,最多也只肯防範罷了。先下手爲強這一類的事,他是永遠做不出來的。這樣只捱打不還手……”
話沒說完,方輕塵臉上已經顯出戾氣來。
風勁節輕輕嘆息一聲,卻沒有接他的話頭:“你果然是爲了這個,才……”
就說麼,方輕塵一向不會過於干涉別人的生活,萬事也儘量尊重別人的選擇,這次的行事,完全不象他……
方輕塵輕笑一聲:“你想明白了?”
風勁節幾乎很有些怨恨地瞪着方輕塵:“把簡簡單單的一件事,搞這麼複雜,很有成就感嗎?”
方輕塵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只悠然回頭,遙望甘泉宮的方向:“一晚上都沒聽到張敏欣的尖叫,看來咱們小容是沒吃燕凜什麼虧。”
風勁節先是一怔,繼而醒悟,哭笑不得道:“胡說什麼呢。燕凜素來待小容極尊重,那種事情,以前他想都不敢去想。現在……”
風勁節忍不住還是笑了:“現在首先,小容的身體就不允許。”
說着說着,他不由地又懊惱起來:“都是你惹的禍。本來燕凜的失眠症已經好很多了,被你這麼狠狠地把小容一陣糊弄,我看燕凜還得發病。以前他睡不着時,有小容在他身邊,他還會安穩安心睡一會兒,如今……”
風勁節搖着頭嘆氣不迭:“如今兩個人再湊一塊,反而得一起失眠吧。到時候就是一個病人變成兩個……你……唉,這麼多年的同學做下來,你行事的風格,我多少也是瞭解的,只是……”
只是你雖然是好心,但就不能換個溫和點的法子提醒人嗎?你倒是痛快了,可是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副作用有多大啊?
風勁節這叫個鬱悶。
其實小容和燕凜之間的關係過於親密,燕凜待小容太重太珍,這些事,他在燕宮這麼久,天天離他倆那麼近,早就看出似有不妥了。不過,他可沒有過提醒這二位的打算。原本以爲小容遲早要回去的,那就這樣,縱容着小容,享受與燕凜相處的最後時光,又有什麼不好。他只要多費些心思看着,斷不至於讓誰吃了虧去就是了。
小容的身體狀況已經越來越穩定,基本上只要按着他的方子服藥,照他的要求調養,就不會有大問題。就是因爲怕小容在毫無防範下,被人傷害,所以他才一直沒有離開,就算一直牽掛着盧東籬,卻始終不能放心回趙國。
本想就這樣,悄悄守護着,直到那一拖再拖的冠禮,終究不能再拖地正常舉行。若無方輕塵的攪局,小容就算是一直猶豫,冠禮後,終歸也是不得不走吧。
只要自己多留一段時間,在旁邊看着小容度過這段無所顧忌,不受拘束,自由自在與他最在意之人相處的生活,守護着小容留一段最美好的記憶,然後護送小容回小樓,他也就放心了。這樣一段有限的時間,這樣一點犧牲,他還是可以爲同學付出的。
唉,人啊,果然是關心則亂,越是面對親近之人的事,就越是冷靜理智不起來。
昨天他當場被方輕塵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給嚇傻了,本來該鬱悶該惱怒該抗議該打圓場,可他一下子居然都給忘得一乾二淨。傻看着方輕塵鼓動脣舌,又傻看着小容暈乎乎地出門去,然後當醫生的毛病發作,在屋子裡團團轉就是擔心小容的身心健康,等他總算緩過神來的時候,天都亮了,黃花菜也早涼了。
一路上回想着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小心翼翼,再看看這隻唯恐天下不亂的白狐狸,風勁節簡直痛不欲生。
這混蛋,真是越瞧越讓人不順眼啊!三天……不就三天嗎?我都在這裡耽誤幾個月了,眼看大功告成,你這混蛋卻連三天都不肯好好過,一定要折騰出天大的響動,才肯罷休嗎?這傢伙,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風勁節皺了眉,看着方輕塵,認真問道:“輕塵,我明白你是爲了要提醒小容。可是,你好好說話就不行嗎?老實說,你明知道這樣會將小容和燕凜兩個都搞得心神不寧,爲什麼當時偏要說得那麼嚇人?連我都懵了,更別說小容了。”
輕塵條件反射地張嘴想反駁,勁節已是正色瞪了他一眼:“你別和我說你自己不痛快,所以存心要惡作劇那種話。我們兩個下次見面還不知道要等幾十年後,那話你平時騙騙別人也就罷了,不要在這時候來糊弄我。”
這傢伙,素來是個喜歡用彆扭手段來處理問題的,他若是自己不肯說,他那些七拐八彎十三繞的心思,便是像……像他風勁節這樣聰明到絕頂的人,又哪裡推測得出來。
真可氣啊,這一次,他算是要被這隻狐狸嘲笑慘了。昨晚一晚,他真是一世英名盡喪啊……
作爲受害人,現在他是鐵了心,要從這隻狐狸的嘴裡,把他那些七拐八繞的心思給抻直了。既然已經掉進了溝裡,那他總要弄明白自己是怎麼掉下去的。如果這隻狐狸竟然不肯配合着坦白交代,那……那他可是要施些小小的不入流的手段了。
“輕塵,你有無想過,你這麼說,小容最後若是不信倒還罷了,他要是真的認同了你的說法,只怕反而添了許多煩惱,難以再和燕凜相處。而你不是一直贊同他留下的嗎?”
風勁節蹙眉。以小容的身份地位,什麼以色事人,什麼誤國害民的罪名非議,倒是沒有什麼人敢往他頭上套的。只是以往小容心無雜念,自是自自然然就可以留在皇宮,自自然然地接受燕凜的一切關懷。燕凜時時來,他便很歡喜,燕凜因爲樂昌生子,整整五天沒有來過一回,他也絕不會在意。可如果他真的認同了方輕塵所說的情愛之論,真把自己置於一個愛人的地位,再回想自己的立場……
整天無所事事,留在皇宮的某一處殿閣裡,等着皇帝在處理國政,陪伴妻兒之外抽時間來……看他陪他……這也太過不堪了一些。
這些讓他一直猶豫着不願點醒小容的事情,他不信方輕塵就想不到。
方輕塵搖搖頭:“我不是支持小容留下來,而是支持的是小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決定。小容怎麼決定,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是想給小容照個亮,讓他將周圍那些邊邊角角,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然後再做決定。”
有人的皮太厚,所以打得當然要夠疼,效果纔到位……他當時不那麼說的話,能一下子就引起小容的重視嗎?掰開揉碎了正常去和小容解釋當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也太費口水了些吧。很多事情,他相信,在最初的震驚混亂過去之後,以小容的心性,自然是能想得通,那他又何必還多浪費那許多唾沫。
本來他也和風勁節一樣,看出了些苗頭,但並沒有覺得有必要多事。
這幾天來,看着小容和燕凜的相處,極溫馨極自然極美好之餘,也有一些細微之處,總是讓他微微失神。那些擁抱扶持時的眼神,分果共食時的笑容,親手爲對方理衣整發時的神情,那些極細微,極容易被忽略的細節……
燕凜自己尚且懵懂不覺,方輕塵數百年輾轉皇家,多涉情愛,卻從那微略的熟悉感中,敏銳地察覺出,他待容謙,只怕是已經有超出單純的父子師徒那種孺慕之情的意思了。
只是反正燕凜自己不覺,容謙則是完全沒感覺,而他們在一起時,相處又是如此自然溫馨,那他又何必將事情弄得複雜。就這樣模糊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臨時決定要聳人聽聞,卻實在是這一場對樂昌的陷害,深深警醒了他。這兩個人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卻還是毫無自覺的話,簡直糊塗得讓人受不了。
以前的小容,在表面上還是先把燕凜當成皇帝,後視做自己照料的孩子,在禮節上,規矩上,多少都還遵守着君臣的規範,而如今呢?
一個男人,住在皇宮裡,還是住在皇帝的寢宮裡。最初他傷重,不能移動,倒也罷了。現在他也能走了,也能動了,卻還是沒想到過要搬家的問題。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月了。皇帝守着他的時間,比守着老婆兒子,比處理國家政務還多。
皇帝總是親手爲人倒水斟茶,替人理衣整發,爲人按摩揉膚,畢竟不象偶然爲之一樣可以稱被仁孝美談,而是要讓那些自認有責任心的重臣們坐不住的麻煩了。
那些人不必明白燕凜待小容到底是如何,恐怕也沒有幾個人真的會對這個關心。對於他們來說,知道燕凜是“皇帝”,而這個皇帝待小容太重太厚太過,對他們來說,也就已經太足夠了……
現在既然他看出來了,別人便也未必看不出來。尤其是燕凜自己的貼身內侍和宮女們。這些人固然不敢多說,不敢多想,但天長日久,偶爾私下感嘆個幾句,皇上待容相比對皇后好多了,皇上待容相比待娘娘們溫柔多了,這一類的話,沒準就要讓有心人聽了去。
他也不指望容謙能自己反應過來有危險。按風勁節說的來看,小容現在是有些心力交瘁的。自獵場以來,連番變故,最近這段日子,他又一直都在調整着心態,調整着和燕凜相處的方式,心裡掛慮的是如何治療燕凜的失眠症,操心的是燕凜的心情,還要矛盾着回不回小樓。
心中隱約想着,也許這會是最後的相聚相守和相伴,自然也就有些肆意任性地享受燕凜的陪伴和照料,其他的事情,便一直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顧及太多。
那個總是不肯主動把別人想成壞蛋的小容,還思量着怎麼解決朝中衆臣對樂昌的防備和猜疑,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想到,那些人對他自己的防備與猜疑。
當容謙還在苦惱地和一干重臣在宴席上努力溝通,儘量想爲燕凜解決麻煩時,方輕塵卻一直在想着,如果不是自己適逢其會,如果那毒真的下在容謙的藥裡,且由燕凜遞上來的話,會怎麼樣?
表面上,他還能和風勁節談笑風生,分析問題,心裡卻已經是升起了一團毒焰烈火。
一聯想起上回,一向自命精明的自己,居然讓秦旭飛用最低級的手法給藥倒的前車之鑑,他就不能不加倍惱怒。他那是被秦旭飛懷着好意暗算,倒也還罷了。如果小容被一幫人打着爲國家爲民爲天下的正義大旗,通過燕凜給暗算到了,那可是會讓他這個局外人都鬱悶到吐血的。
小容不是不聰明,不是不能幹,只是天性過於仁厚了些。對於所有他曾提拔曾重用的舊部大臣,他都太信重了,而對於所有能幫助燕凜治理好國家的大臣,所有能盡着本份關懷燕凜的後宮女子,他更都抱着善意,絕對不會去主動提防,不懂得要主動戒備。而皇宮裡這些拆爛污的事情,他也沒有過切身的體會。
相比容謙的良善,和風勁節的正直,方輕塵兩世遊刃於後宮,所以對於皇家的是非,宮廷的黑暗,他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思考防備。
可這些拉拉雜雜的,以他的性子,要他一一多費口舌去向小容解釋,他哪裡有那種耐心。況且他相信小容,相信那人一旦被點醒了,便能想得通。而一旦想通了,他也自去會和燕凜取得比較一致的意見,然後冷靜下來,考慮考慮到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正視那些即將逼到眼前的危機。
他要的,不過是在小容腦門上狠狠敲一棍子,將他敲醒而已。至於燕凜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樣,對小容的感情中夾雜了幾分情愛,如果是有,這幾分又到底是多少?容謙是會認同他的判斷,還是否認他的想法,還是這個感情遲鈍天然呆的傢伙,會被他單方面的判斷給繞糊塗了?
那些,重要嗎?
容謙的性子,向來是隨遇而安。就算真認爲了這是情愛,他也不會有太多的困擾和煩惱,不會舉棋不定,不會舉止失措。所以他當然是可以放心大膽地直接扔了一顆炸彈下來。
其他的事情,又不歸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