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疾響,背騰如雷。
十三騎快馬,如風馳電掣般奔行在官道之上,所過之處,帶起的勁風吹得沿途樹木都枝搖葉動,嘩嘩作響。
十三騎的聲勢,竟是不遜於千軍萬馬一般。
然而隨着撲通一聲響,煙塵更熾,而諸人同時勒馬,快馬無不被扯得仰首長嘶,勉力駐足。
除了爲首一個玄衣高冠,面容冷肅的男子神色淡淡,遙望前方外,其他人無不回首,望向下方煙塵瀰漫之處。
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慢慢從煙塵中站起來,因爲從快馬上跌到地上,難免隨地滾了兩滾,弄得全身上下灰撲撲,臉上發上,也是灰一塊黑一塊。奈何本人明顯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居然還是閉着眼,夢遊一般往前摸,摸到他那匹不太聽話的烈馬,熟手熟腳地翻身上馬,調整方向,繼續前行,整個過程,他竟是連眼睛也沒睜開一次。
其他人只是肅穆而無聲地看着這一切,等到他重新上馬,再次催馬,這才一起驅馬並行。
雖說這一路上,同樣的情形已經看到無數次了,可是凌霄的嘴角還是忍不住抽搐。
第一次看到教主因爲打瞌睡從馬上扎手紮腳跌下來時,他們這些隨從,無不是目瞪口呆,差點也直接從馬背上滑下來。
幸好教主身邊那個戴鐵面具的護衛,身手好的出奇,半空中掠身過來,伸手一抄一扶,又把教主給扶回馬背上去,速度快得只是一眨眼功夫,一切恢復如舊,讓人懷疑,剛纔的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眼花。
事實上,如果不是傅漢卿太不爭氣,一個時辰之內掉下來七八次,徹底粉碎了這些魔教弟子們美好的幻想,他們一定會願意自欺欺人地以集體眼花來解釋這一切。
然而,因爲教主的死不悔改,所有人不得不哀痛得接受事實。
因爲傅漢卿幾乎無日無夜不在打瞌睡,從馬上跌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剛開始,每一次狄一都能及時把他在半空中就推回馬上去,但次數太多了,連狄九都看不過眼,吩咐狄一別管那混帳了。而狄一不知道是不是終於耐心告盡,最後也就對自家教主跌落塵埃這種事視若無睹了。
開始傅漢卿還會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乾笑兩聲,但多跌幾次,就連這小小的差愧之心,也完全消失掉了。就算從馬上跌下來,也當沒事一樣,繼續在半睡夢狀態中熟練得上馬,繼續趕路就是了。
可憐的凌霄是這次隨侍弟子中,最年少的一個,正是滿腔盼着跟隨新任的教主,施展拳腳,有所作爲,振興神教的壯志熱血。
對於這一次的出巡,不知懷了多少憧憬,希望,期待,然而,第一個目的地還沒到,一腔熱血,就被可怕的事實,澆得快成冰棱子了。
這,這,這,這就是他們的教主啊。
就是他們寄予無限希望,當做神一樣來拜的教主啊。
不止是他,其他弟子差不多都是臉色灰敗,心情沮喪的。開始大家不存有點美好幻想,自我安慰道,教主肯定是奇人,奇人啊,都會有奇行的。
比如某某傳說中的大英雄,本事天下無敵,卻隱在民間給人拉琴,比如某某大豪傑,如果願意,隨時可得萬家財,卻情願做個乞丐,餐風飲月。
比如某某……
總之,教主看起來,雖然有些沒出息,有些奇怪,但教主之所以成爲教主,肯定是有他的了不起之處的,肯定是會做出讓所有人震驚的壯舉的。
然而,一天又一天,隨時日子一點點過去,教主大人日復一日,一塵不變,永遠睡不完的覺,跌不完的跤,讓所有人僅有的希望都化爲泡影。
明明是慷慨激昂,熱血滿腔,足以對所有教中同伴誇耀的一次出行,爲什麼會變成這樣,跟着這樣的教主到分堂去,可怎麼面對分堂同的目光啊,想到這個念頭,一衆弟子們,慚愧懊惱得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地縫裡去。
然而,路還是要往前走的,離着趙國,已是越來越近了。出於對教主尊嚴的考慮,凌霄曾經壯起膽子,提議改爲教主配一輛馬車吧。可惜的是,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王,出於什麼原因硬是拒絕了,繼續讓傅漢卿就這麼一路跌跌跌地向前行。
眼看着官道已快行盡,遙遙便見官道盡頭,黑壓壓圍了一大羣人,身後備了錦帳,華幔,面前擺了桌案酒席。看起來陣仗頗爲不小。
衆皆勒馬徐行,很自然地放慢速度,讓狄九一人一騎,行於最前。而狄一回頭看了看傅漢卿,也沒說什麼,便策馬略慢半個馬身,跟在了狄九身後。
不等他們近前,已有一個身材修長的儒衫男子,疾步上前,對狄九深深施禮:“趙國分堂恭迎教主。”
狄九略把馬身拉得往旁一側,避開這一禮,淡淡道:“我不是教主。”
不是?
男子略略一怔,此人玄衣高冠,氣質凜銳,目光若有實質,令人不敢正視,馬上身軀,如鬆骨勁竹,不可撼動,便是身旁那個戴了鐵面具的護衛,也讓人只見一眼,便不敢小視,這等人物,不是教主,又有何人。
再說,其他諸騎無不恭敬跟在他身後,所有人目光追隨他,所有人的動作,由他示意,他怎麼可能不是教主。
狄九略略側頭,往後望了一眼。凌霄等人,即刻勒馬向兩旁閃開。趙國分堂近百名備好華帳美酒來爲教主洗塵接風的弟子們,順着衆人讓開的一條道向後望去,只見……
馬行煙塵中,一匹馬徐徐而來,那個馬上……嗯,灰撲撲的一個……好象是人的……整個人都扒在馬身上,雙手緊摟着馬脖子,衣服上,灰濛濛一片,頭髮上還滿是草屑沙粒,這個……
可憐的趙國分堂主慢慢地扭頭,脖子都開始咯咯響了。他艱難地把頭擡起來,望着狄九,眼神裡,彷彿是無數聲哀嘆:“不會吧!”
而狄九微笑起來,這位不苟言笑的天王此刻的一笑,竟是俊郎得出奇。
他微笑點頭,幾乎有些殘忍地說:“這位是教主。”
死一般的寂靜中,隨行人員裡最年少的凌宵開始瑟縮着想要找個地方躲一躲。他不忍心擡頭看這些分堂弟子們的表情臉色,他更怕所有人不解的疑問的責備的目光望向他們。
就在這一片靜寂中,誰第一個倒吸涼氣,誰第一個發出驚叫,已經沒有人能確定了。
總之,最重視規矩,上下之間,禮儀最嚴,對失儀無禮懲罰也最厲害的魔教,這一天,有好多弟子完全失控了。
刺耳的叫聲讓沉睡的傅漢卿鬱悶得想要擡手掩住耳朵,這個動作再次使他馬上的身體失去平衡,砰得跌落下去。
於是驚呼聲倏然而止。天地忽得重歸寂靜。
傅漢卿依舊沒事人一般爬起來,閉着眼睛繼續去摸他的馬。
狄九似笑非笑看着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教主大人,沉聲喝:“教主。”
魔教諸王都已經掌握怎麼叫醒睡覺的教主大人,這一聲聽來普通,其實也是他生生運內力傳進傅漢卿耳朵裡的,對於耳膜刺激極大。
傅漢卿打個寒戰,立刻跳起來,同時睜開眼,忽然發現,眼前居然黑壓壓站了上百人,個個臉上的表情詭情,神色僵硬,目光迷茫,人人都象精神上受到了極大打擊一般。
他茫然不解地摸摸頭,擡起那張灰一塊,黑一塊,幾乎看不到本來面目的臉,傻乎乎笑一笑:“發生什麼事了?”
人羣中又是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以及如同人的理智將要崩潰時可怕的磨牙聲。
可憐的趙國分堂主,原本是個看起來風度翩翩儒雅溫文的士子,此刻臉都快成豬肝色了。他閉了閉眼,仰天深吸一口氣,全身顫抖了一會子,這才咬咬,直挺挺跪下:“拜見教主。”
跟隨他之後,近百人,紛紛跪倒,不過,有人連跪都跪得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倒下,有人不是跪,而是索性兩腿一軟,坐到地上了。
上百人同時開口,聲音居然都是有氣無力的“拜見教主。”
剛剛睡醒的人腦子基本上就是一片漿糊,所以迷迷糊糊的教主大人,傻愣愣面對一堆低下去半截的腦袋,繼續重複他的問題:“發生什麼事了?”也就是情有可原的。
同樣,一衆趙國分堂弟子在極短時間內受的一連串刺激,也就只能自認倒黴了。
武林史載。傅漢卿,修羅之主,當世異人。師門渺茫不可知,藝業浩瀚不可測。初掌魔教,即巡天下,初至趙國,其行其言,衆皆深異之。
從這一天起,傅漢卿真正接觸到了江湖,從這一天起,江湖也漸漸開始知道了傅漢卿。
新任魔教教主,處理事務奇異的方法,看待事情詭異的角度,以及他許多完全不合情理的作爲,漸漸開始讓整個魔教和天下正道爲之震動,驚駭,並因此產生席捲整個江湖的驚人變故與改變整個武林的奇特變革,但這一切,都已是後話了。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下卷 序章 驚變
第一縷陽光,出現在天之盡頭時,又一個沉沉寂寂的暗夜便這樣悄然流逝而去。
整個大名府在淡淡的曙光下,又漸漸有了人氣,有了活力,有了聲息,有了喧鬧和嘈雜。
碼頭上,船隻來往,水聲不盡。趕着做活的苦力們,已是沿河排了兩排,努力招攬生意。
大大小小的船隻依次停泊,遠遠近近,有人高聲呼喝,有人笑語招呼,有人搬擡東西,呼喊下令。
近處的房屋,漸漸有人開門啓窗,有男子出門操勞生計,有幼兒在街邊嬉戲玩鬧,有婦人在門裡窗前,悄悄望着外邊的一派熱鬧。
遠方街市上,行人漸多,沿街店鋪,紛紛開門做生意。
做爲大趙國南方較爲繁榮富庶的重鎮,大名府向來頗爲熱鬧。大小商戶們的生意一好,這水路行船運送貨物的差使,就越發地頻繁重要了。
轉眼又有四五艘貨船,集中在一起登岸,把整個碼頭都給擠佔了,其他的小船隻能跟在後面苦等罷了。
船上的船伕,個個精裝剽悍,看起來便有一身力氣。想來船上貨物不少,一衆船伕卸貨也是不夠的。當即就有個管事之人,上碼頭招僱苦力。
衆苦力一看來的是大主顧,自是紛紛上前搶着自薦。好在這是一筆大生意,勞力多多益善,管事的隨手點幾下,已聚了二十多個體格健壯之人。
衆人拿了隨手吃飯擡東西的木棍,扁擔便涌到船邊,正要與一衆船伕們搭手搬貨。
此時,天色破曉未久,正是清晨時分,大多數人才剛剛起牀不久,正準備安然渡過新的一天。
碼頭裡的人忙忙碌碌,碼頭外熱熱鬧鬧,所有人都徑自做着自己的事,並不覺的,這一天會和以前任何一天,有絲毫不同。
管事的正衝着幾艘船指手劃腳,指揮一衆苦力挑夫幹活,變故在這一刻發生。
寒光閃處,一把刀已毫無徵兆地砍在了他的背上。
其他船伕們也是全無防備,才覺有異,還不及有任何動作,四面八方,已是風聲大作。
扇擔高高舉起,不是擡運貨物,而是惡狠狠打在人的身上。木棍居然是空心的,苦力們從中抽出刀劍,或刺或劈,而措手不及的一衆船伕身上,已是鮮血迸濺。
有人手裡的木棍,根本就是鐵棒僞裝,隨意一擊,就可以聽得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慘叫聲倏然劃破長空。街市上傾刻一片混亂,轉眼間,行人爲之一清,四下關門閉戶,仿若鬼域。
碼頭上,所有無干之人,紛紛四竄逃散,尋找可以藏身之處,唯恐被無辜捲入風波。
碼頭外,水面上的船隻,紛紛啓航遠避,人人面色蒼白。
轉眼間,就只剩下那五艘貨船,孤零零靠在碼頭上,而一干船伕管事,正被一羣看似搬貨的苦力們,追打不迭。
這些船伕們,雖說猝不及防之間,已重傷大半,卻即不跪地求饒,也不四散奔逃,竟然還能勇悍對敵。有人空着手撲上前去,拼着胸膛被鐵棍擊得脅碎骨折,卻也硬生生抱住敵手,滾入水中。
有人回身竄入船中,轉眼便又自艙內出現,手中已倏然多了雪亮刀劍,或攻或防,皆勇悍無比。
然這些人再強悍善戰,終是變起倉促,轉眼間已有一大半人重傷失去戰鬥力,剩下五六人,雖拼死苦撐,但這些苦力,人多勢衆,而且打架的手式招法,即熟練,又狠辣,倒似極老於此道之人。在這樣一面倒的形式下,船伕們的堅持,終於以最後的失敗宣告結束。
在大約小半個時辰的苦鬥之後,碼頭上已遍佈鮮血,船上下來的人,再沒有一個能站立得住的。
衆苦力停了手,便有人拿了大鐵鑽去鑽船底。
幾個倒在地上的船伕,見狀掙扎着想要阻止,又被惡狠狠棒砸,刀砍,復又傷上加傷地倒下來。
不一會兒,五艘貨船全被鑽穿,開始漸漸下沉。
一衆苦力立時便要撤離此地。還是那重傷的管事,勉力撐起身子,顫聲問:“你們是什麼人,爲什麼……”
話音未落,被人一腳踢到胸口,慘叫聲中在地上滾了一滾,痛得滿額冷汗,幾乎暈去。
隱約只聽得一陣陣放肆的大笑。
“敢跟我們永豐搶生意,今兒這就算是一點小教訓。”
管事的苦苦擡起頭,視線模糊地看着一干人影遠去,恨得咬牙如磨。
打人的兇徒雖然轉眼走得一個不剩,但街上緊閉的門窗一絲打開的意思也沒有,遠方躲避的大小船隻也絕不肯再靠近,碼頭裡的倖存者們,探頭探腦,確定沒有危險之後,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爲眼前的一片狼籍而茫然無措。
但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拔腿去告官,也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幫助這些遍體麟傷,血流不止的可憐人。
太陽已然高掛空中,天地之間,一片光明燦爛。然而,這朗朗乾坤之間的鮮血,再怎麼觸目,也只能無助地繼續流淌。
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纔有四五個人飛一般地奔到碼頭,看到這遍地鮮血,眼中即有恨色,又有驚惶。
有人轉頭,對着四面八方怒喝:“你們就只會遠遠站着看嗎?還有沒有一點惻隱之心。”
有人憤然大喊:“別以爲躲得老遠就沒事,我們會一個個找人算帳的。”
但其他三人,則沒有空再遷怒任何人,只是手忙腳亂地撲向那重傷的管事:“老莫,你怎麼樣,還能支持嗎?”
管事被扶了起來,他卻滿臉努色,憤然想掙開他們的扶持:“你們都幹什麼去了,我們在這裡苦苦地支持了小半個時辰,竟是一個援兵也沒見着。你們全都聾了,什麼風聲都聽不到嗎?”
幾個人或是憤然,或是委屈,領頭的那個苦笑道:“老莫,今兒一大早,我們東街的字畫店,西街的綢緞莊,還有城南的賭場,正德路那邊的古玩店,全叫永泰的人砸了,連我們剛辦起來沒多久的百花樓,都讓匯通的人給鬧了場子。我們這人手一下子,實在是顧不過來啊。”
那莫管事氣得全身發顫,恨聲道:“豈有此理,我神教……”
話音未落,那幾個扶着他的人,藉着身子擋住其他人目光,一人伸手去掩他的嘴。一人故意大聲呼喊:“老莫,老莫……”借聲音把他情急脫口說錯的話給壓下來。
另一個人,迅速遊目四周,見確實沒有什麼人神色有異,想來並無聽清老莫的話,這才略略放心。
“豈有此理,我神教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悶虧。”重重一掌擊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整張桌子傾刻間四分五裂。那蒼顏白髮的老人,氣得鬚髮俱張,怒容滿面“你就是這麼管理分舵的?說什麼爲我神教擴張勢力,收納羽翼,結果竟是讓那些鄙俗的商人如此欺辱,還白白連累了應天分舵派來送貨的人。”
老人發怒之際,那滿額冷汗的精壯中年男子,已是屈一膝跪了下來:“堂主,屬下有罪。”
老人疾言厲色:“你即知有罪,還跑來作甚,眼看着教主剛剛上任,巡視天下。本堂主剛帶着教主來到此地,就鬧出這樣的大丑事,你還敢來請罪,你怎麼不直接把腦袋摘下來送給我。”
那男子滿面羞慚;“屬下該死,這就帶人去掃平永豐,匯通和永泰的所有生意,用他們主事之人的全家鮮血,洗刷我教的羞恥之後,屬下再來請死。”
話一說完,他騰得站起身,轉身便走。
老人重重一哼:“給我站住。”
男子止步回身施禮:“堂主還有什麼吩咐?”
老人面沉似水:“吃了這樣的虧,十倍百倍報復回去,原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如今教主就駐於此地,我等身爲下屬,怎可不先往稟報請示?”
男子先是應了一聲,復又面露遲疑之色:“堂主,我們向哪位稟報?”
老人冷冷瞪他一眼:“教主只有一位,還向哪位稟報。”
男子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規規矩矩低下頭,不說話了。
老人見他神色,想起那位就正好在本地停留的新任教主,也不免長長嘆息一聲,嘆完之後,猶覺滿心鬱郁難消,復又再嘆了一聲,這才起身道:“我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