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嗎……”
阿漢終於緩緩開了口。
“可是小樓只將世人都當成是螻蟻。這樣的模擬,真是能讓我們學習到懂得感情,珍視生命?只是當自己是混跡在螻蟻之中,這是在學習,還是隻在以另一種方式來遊戲?”
吳宇忽然間輕輕嘆了一聲:“阿漢……”
她突然間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荒謬。曾幾何時,阿漢是他們之間最冷漠,最不容易被吸引,被影響的那一個。他的天性,就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可是,也許……也許正是因爲他不曾關心過,所以,他從來沒能在心裡,分清楚他們這些人和世人的區別,也就從來沒有能將自己,還有世人,隔離開來。他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不管是他身在哪裡,或是和什麼人混跡在一起,他待人的方式,都是一般無二。
可是這樣的待人方式,對於他們這些遠離了自己世界的小樓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於危險。這樣的待人,當他睜開了眼睛,真正開始在意的時候,他的在意,他的反應,卻竟然反而要比他們這些人,還要激烈得多,還要……糾纏得多。
“阿漢,也許你會覺得,我們對普通的世間人,還是沒有象對我們的同類那樣尊重。我也無法否認,有時候,我們的確會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對於世人的喜怒哀樂,也都要相對的漠視一些。但是,阿漢,我們並不是天性邪惡的壞蛋,我們也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並不是遊戲中的人物,知道他們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許不會象他們那樣完全投入,但是,也並不會像你說的那樣,視他們爲螻蟻。我們……我們對於他們的,是要比同學之間的關心要少一些,可是,這更多的並不是因爲什麼優越感,而只是遠近親疏的不同。比起千年萬年的時光,我們和世人的緣分,終究只是暫時的啊。”
阿漢的表情依舊是平靜無波的。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聽着他的老師,他的同學,如此努力而誠懇地勸解他,卻又是木然不應。
這種反應,簡直完全不象大家所知道的那個阿漢了。
場面一時間僵持了。山林之中,十幾個人相對而立,卻都是靜默無聲。
通向林外的傳送門,已經被教授嚴肅地擋住,周圍是他的同學,是他的夥伴,人人如臨大敵,正在爲了他憂心,爲了他,而忐忑不安……
阿漢擡了頭,透過參天大樹那伸展開來,又糾纏在一起的斑駁的枝葉,去看那一片破碎的天空。
他,給他們添麻煩了。
本來是遙遠無際的藍天白雲,隨風在密密的樹枝葉影間細細碎碎地搖曳着,卻近得彷彿就在眼前。
今天的天氣很好。
合適練武。
合適打瞌睡。
合適曬被褥,合適打穀,合適割漆。
合適教坊裡的師傅們,搬出絲竹來,慢慢調弄。
合適吃樹葉的蟲子,合適吃蟲子的鳥,也合適吞吃鳥蛋的蛇。
已經是仲秋了。落葉喬木的枝頭,一層一層的金紅正暈染開來。一隻拖曳着兩根長長的潔白尾羽的小鳥,從他們的頭頂一掠而過,倏忽隱入那一片斑斕裡,留下幾聲清脆的嘰啾。
鹿茸犀角,從來是取禍之道。萬山之外,這種仙靈雀,早就已經絕了種。只因爲它那漂亮的尾羽,實在太適宜於被點綴在名門閨秀,妃嬪貴人的雲鬢之間。
也只有在這人跡罕至的小樓外圍,它們才依舊可以如此無憂無慮地自在飛翔。
七百年。
七百年前,這一切,同樣發生在阿漢的眼前,只是他不會能看得到,不會能想得起。
七百年……如若要說這七百年,他什麼也沒有學到,那真的只是違心之言。
“縱然這場模擬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太過份,可是對這個世界的人呢?遠近親疏……不,這不僅僅是我們心中的遠近親疏。小樓的制度,從根子上就是在將這裡的人都當作螻蟻,也在強迫我們去將他們當成螻蟻。”
他的神情漸漸有些憤怒,瞪視着那些與他一起,從遙遠時空另一端來到這裡的同伴。
“小容,勁節,還有……輕塵!爲什麼是他們會受罰?爲什麼偏偏是他們,通不過模擬?是因爲他們和我一樣遲鈍,是因爲他們學不會感情,沒有達到模擬的要求嗎?不是!包括老師你,也是一次次的勸我,不要將這模擬當成真實,就可以過關,就不會受傷。可是如果懂得了感情,怎麼可能不投入,如果投入了,又怎麼可能不將世人看得寶重?可是無論我們自己是如何對待他們,在我們的制度中,他們算什麼?算什麼?”
阿漢幾乎是在怒吼。
“他們投入一生,對我們,卻不過只是彈指一瞬。讓他們用盡心血,卻只不過是我們的一場遊戲。讓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就成了我們的玩具。讓我們爲了各種各樣的論題,反反覆覆地折騰着,隨意地改變着那麼多人的生命,這公平嗎,公平嗎?”
他心裡想的,是幻境裡,狄九轉瞬間消瘦支離的病骨,轉眼間,咳盡了一生的鮮血。是狄三爲了替他尋藥,四方結仇,到處苦戰,遍體皆傷,是狄一總是與妻子聚少離多,天涯奔波,卑詞謙態,處處求人。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投入了所有的生命和真心,所有的努力和堅持,卻只是爲着旁人一時任性之後的沉眠。他們不知道他們看來比天大比地重的事,於他,不過輕如雲煙,他們在意他做過的一切,卻不知道,他之所以可以那樣“偉大”,那樣“善良”,那樣一次次以德報怨,只不過是因爲,他其實根本不必害怕死亡。
因爲不在意,所以,他可以做最好最好的人,卻累得旁人,爲了他,一次又一次,毀掉最鮮活美好的生命。
他是如此,其他人又如何呢?在他們的生命裡,又何嘗沒有一個又一個人,爲了這不公平的所謂模擬,被徹底犧牲而不至知。
小樓可以隨意殺人滅口,凡是進入小樓範圍內的智慧生命,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不是被抹殺,就是被轉移到永世不能脫身的絕境。凡是有可能知道小樓真相的人,也都立刻就會被天雷擊爲飛灰。
任何一個威脅到同學生命本源的人,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會被老師毫不猶豫地決定毀滅掉。小樓可以冷漠地看着世人沉浮掙扎,可以冷漠地看着世人因爲不解天機,一次次爲着小樓中人,生死癡狂,受盡苦楚。
明明知道世人的無奈,世人的真心,也不許同學們透露一絲風聲,不許伸出一根手指去幫助。在規則之下,凡是觸犯者,不論情由,全部要殺要毀要滅,這樣的態度,和捻死一隻螞蟻,到底有什麼不同?
這一切,公平嗎?公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