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山峭風急。
方輕塵懶洋洋地躺在最高的山峰之上,最高的大樹枝椏之間,臉上蓋着不知道從哪裡扯來的一片大葉子,擋着陽光,睡得無比悠閒。
樹枝被山風吹得飄飄搖搖,偏那枝幹上躺着的身影,飄然風中,一派平穩安然。
一襲的白衣輕輕垂落樹梢,長時間當風而眠,衣上時不時沾了塵屑落葉,卻又在下一陣山風襲來時,悠悠地被吹向遠處。
陽光,綠葉,長風,白衣,天地之間,如許高處,出奇地安靜閒逸。
這般懶怠地獨處山顛,安然而睡已不知幾時幾許,只是偶爾醒來,掀開樹葉子來,眯了眼,望望頭頂的太陽,迷迷糊糊地算算時辰,然後再遠目望望遠方山下,那氣勢逼人的滾滾煙塵。
懶洋洋地看了一會,方輕塵伸手掩着嘴,又打了個呵欠。嗯,還不錯,煙塵雜而不亂,看得出令行禁止,氣勢速度都是上乘,這支軍隊確實算得還行吧……只是,這兩位操練得也真是太急太狠了些,不就是某個傢伙要過來嗎……
“什麼人,下來!”
他這裡還漫不經心,三心二意地看一看遠方,轉一轉心思呢,耳邊卻已響起了冷厲的喝聲。
方輕塵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向下一瞄,不知何時,大樹四周已圍滿了衣甲鮮明的軍士了。
還帶着一點長睡初醒時迷迷糊糊的睡意,方輕塵眼神朦朧地看着下面:“爲什麼要下去?”
下面軍士之中,走出一名百夫長,目光銳利地盯着他:“定襄駐軍左近,向有嚴令,不得有閒人逗留出入,任何人在可以窺看駐軍操練之所出現,便有刺探軍情之嫌,定襄將軍有相機斬殺之權,你不知道嗎?”
隨着他宏亮嚴肅的喝斥之聲,四周官兵鋼刀出鞘,在陽光下,倒也映出一片耀眼的寒光。
方輕塵卻只是微笑。在那朗然的喝問聲中,他注意到的,卻只是極細微的,衣襟與樹葉磨擦的聲音,壓抑到最低的綿長的呼吸聲,還有四周的雜草樹木之間,偶爾一閃而過的寒光。
嗯,公道一點,還是要承認,定襄軍的巡邏隊伍,還是很有素質,判斷也算是很準確的吧。
駐軍四周,如此廣大的地區,連這麼高的山上,他們都能一絲不漏地搜索巡查遍了。而且一支二十人的巡邏隊,早在一個半時辰之前就發現了他,卻沒有打草驚……咳,卻沒有在他面前暴露。
二十名精兵,配合純熟,還攜有最優良的武器,而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可是,他們的隊長卻準確地判斷出,自己可能是一個極出色的高手,不肯貪功行險,卻只悄然帶人遠遠監視,並派了人回去軍中,調來了這足有上百人的增援。
帶少數人出頭圍困,大聲質問示威,最主要的目的,卻還是要不着痕跡地掩飾其他人悄然潛近和弩箭上弦瞄準的聲音。
二十名官兵圍困四周,另有近五十人,隱伏在近處隨時準備增援,在弩箭的射程之內,還有至少五十把的連珠強弩悄悄對準了他。就這種陣仗,便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恐怕也很難全身而退。
這樣的策略,如此的行事,不可謂不謹慎。真是相當穩妥,相當細緻,相當……
方輕塵越看越興致高昂,連睡意都一掃而空了,眼看着官兵們如臨大敵,他卻朗聲笑道:“我知道,可我就是樂意在這裡看風景。”
那百夫長臉色一沉,喝了一聲:“拿下。”
十餘道勁矢,四面八方,疾射方輕塵。
這看似凌厲的攻擊,目的只不過是逼他下樹,以便擒拿罷了,但方輕塵卻也是輕描淡寫,微一拂袖,在樹枝上長身而起,明明是懶洋洋躺着的姿式,也不知他是如何發的力,就忽得足踏枝頭,悠然而立,左手揹負在後,右手五指閒閒地自雪白的袍袖間拂出來,修長的指尖漫然輕點,似慢而實快,點按拔彈之間,十餘道勁矢竟以比來勢更快更疾更狠的洶洶氣勢,奇準無比地反射回去。
隱在樹旁石後的射手們來不及閃,來不及避,來不及格擋,甚至有的人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來,只是臉色。在剎那間灰白一片。
“別動手別動手!全是誤會!”
斷喝聲中,一道紫影憑空出現,漫天寒光瞬息盡斂。
衆軍士只覺眼前先是一花,耳旁勁風倏止,待他們定睛看去之時,卻見一身着紫袍的高大身影立在樹下,那人雙手各抓了五六支箭矢,正揚頭怒斥一聲:“你怎麼每次都要惹事生非?”
他似是極怒,連被他抓住的箭矢都在他掌中紛紛斷爲兩截。然而,明明是這麼憤怒的語氣,眼神裡卻明明極是喜悅,臉上的表情,更多的只是帶點親近的無可奈何。
其實方輕塵這會心裡也滿是不痛快呢,這姓秦的,前世是走鏢的不成?怎麼自己每回手腳發癢,想找誰活動活動筋骨的時候,這位就非要冒出來橫插一槓呢!上至大將軍柳恆,下至這最低級的秦國士兵,這傢伙總是要保。
“麻煩你弄清楚是誰要找誰的麻煩好不好,誰有興趣惹事?”心情不好,方輕塵這說話的語氣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秦旭飛皺眉:“這裡是禁區,你出入此處,士兵們前來拿你,本來沒錯。”
“好象是你約我到定襄見面的吧,當時你怎麼沒說,這裡是禁區來着?”方輕塵悠哉含笑。
對上這樣明目張膽的無賴,秦旭飛也無可奈何了。
定襄是他此次出巡的目的地,約方輕塵在此見面自是理所當然啊。禁區二字……對方輕塵來說……本來就沒有什麼約束可言。他只要樂意公開身份,自然就可以享受貴賓級待遇,他要是嫌麻煩,自然也可以藏得誰也找不着。可這人偏要這樣大大方方坐在山頭上,整天望着軍隊的練兵場,簡直就是擺明了讓士兵來找他的麻煩的。自己要晚來一步,又有一堆倒黴蛋要吃苦頭了。
他嘆了一口氣,低頭看看手裡斷開的箭。這箭旁人看來,只以爲是他抓箭後含怒捏斷,卻不知,其實方輕塵一指點去之時,已經先以強大的內勁震斷了箭身,只是力道剛中帶柔,含而不發,箭矢看來還是完整如故,必要到射中了目標之後,纔會斷折。如此一來,被他這倒擊回去的箭矢射中的士兵們也只會吃痛,卻不會真有生命危險。
雖然知道方輕塵只是喜歡惹事,順便給自己找找麻煩來增添生活樂趣,並無過多的惡意,秦旭飛仍然有哭笑不得的感覺。不過……在電光火石之間,以如此悠閒從容的姿態把十幾支箭準確地反擊回去,且同時讓柔力附在箭身上,折箭而不顯,唉唉唉,這傢伙的功力又有長進啊……
一時間,秦旭飛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該爲方輕塵高興呢,還是該爲自己頭疼。
只是眼前他也顧不得同方輕塵打口水仗,先一笑對眼前那臉色略有蒼白的百夫長道:“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刺探軍情的探子,也不是違犯禁令的百姓,我是從京城宮中特意來與他在此相會的,此番行程和過兩天要往定襄軍中的客人有關,只是內情不便細說。”
方輕塵在一旁聽得好笑起來。
這傢伙,倒真是沒有說半個字的謊言。他可不就是從京城皇宮來的嗎,他跑到這來,和皇帝要來定襄的事當然也是“有關”的……
這百夫長卻甚是嚴謹,依舊警戒地看着二人:“空口無憑,豈能信你?”
秦旭飛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大內侍衛的腰牌來:“這個可以證明我的身份。”
說起來,大內侍衛是皇帝近臣,見官大一級的身份,走到哪裡,對着官員,小吏,差役們亮出身份,都是有極大的效果的。換了對普通官差,他晃晃牌子就可以直接指手劃腳下令了。
可是秦國軍制嚴謹,別說只是塊侍衛腰牌,就是拿着兵部公文,大將軍印信,外加皇帝聖旨,沒有正式經過交接的話,大內侍衛也還是沒有權力直接向下級的將領士兵下令的。
所以,看了腰牌,這百夫長並沒有立刻解除所有官兵的備戰防備,只是態度相對客氣了許多而已:“大內侍衛也不可以隨意進出禁區,若有公幹,需有定襄刺吏令符……”
沒等他說完,秦旭飛從袖子裡又掏出一塊令牌來:“我已事先請了刺吏令符……”
百夫長一怔,定了定神方道:“軍務猶重於政務,何況近日有貴客來到,駐軍之所絕不容旁人出入,即使是刺吏之令也不可重於將軍之命……”
秦旭飛應聲從懷裡再拿出一塊牌子,這一次他倒是不用介紹了,這令牌在場的士兵都認得,定襄將軍的令牌。
百夫長的眼都有點直,卻還是不肯鬆口:“你……近日將軍一再嚴令,不可容任何可疑之人靠近,軍中衆人,無人敢於懈怠,若有大內侍衛在禁區公幹之事,將軍應當會事先交待……”
秦旭飛也沒想到,這百夫長竟如此謹慎,連頂頭上司的令牌都看見了,居然還是不肯放鬆警惕,堅持按章辦事。他心裡倒是欣喜的。此人面對這麼多重令符的壓力,還敢繼續追究下去,心思周密,膽色過人,絕對是可用之才啊!
他笑一笑,伸手在懷裡袖中亂抓了幾下,手裡立刻多出好幾樣令牌印章公文來:“我這裡還有大內侍衛統領,兵部堂官,還有大將軍府以及自京城以來,沿途各處要衝的官員和將領的關防令符以及公文,不知道能不能讓閣下放心。”
方輕塵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誰會沒事在身上帶這麼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就你這樣子,誰信你是位上差,怎麼看都是個專門造假印章假令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