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將酒壺遠遠扔出去,目光也眺望着遠方:“因爲你是秦王,所以,你也要緊緊守護這樣的權力,不受絲毫威脅。”
“我自己倒是不怕的。”
秦旭飛嘆了一聲:“這種學說,就是引起變革,也必然要很長的時間。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它還動搖不了我的地位。”
這是個不大愉快的話題,秦旭飛卻不能規避:“可是,我是秦國的君主,我是秦家的子孫。我不能隨便用我的國家,來爲一種新的理念,新的想法而冒險。”
秦旭飛的神色是陰暗:“輕塵,皇權的可怕,我和你一樣清楚。可是在這個列國紛爭的亂世裡,讓權力分散,缺了一個能最終能一言而決的人,百姓能否適應?政令會否臃冗混亂?尤其是,朝廷的動作會否緩慢?當有了外敵入侵的時候,國家若是無法在第一時間集中起全部的力量來對抗,怎麼辦?輕塵……這些,也許你知道答案,可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因爲對你的理解和信任,就讓列祖列宗的歷代基業,面臨這樣深遠而長久的威脅。”
方輕塵一直望着遠方,沒有看身邊的人。儘管,他感覺得到他的氣息,他的溫暖,儘管,他可以聽得到他那樣輕緩柔和平靜而堅定的聲音,儘管他可以清楚地想象到秦旭飛凝視着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然而,他就是不轉頭去看他。
“輕塵……”秦旭飛輕輕道:“先破而後立。這種制度好不好,我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要建立起這種新制度,就一定是要破的,是要很長的時間內,讓自己的國家處於危險之中的。比如說楚國,如果不是有你一直在暗中壓制住一切動亂的根源,這些年來,楚國早就爆發內戰了。爲了一個不確定的結果,以國家做這樣的冒險,輕塵……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這樣的信心,敢於做這種驚天動地的改變。”
方輕塵沒有說話。
是的,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秦旭飛不會答應。
這個人雖然骨子裡是個豪傑而不是帝王,這個人雖然執着地守着許多原則不肯向君主的身份妥協,然而,他有他身爲君主的責任。他沒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暈頭暈腦地支持自己這種荒唐,其實再正確也沒有了。
所以其實他不答應,方輕塵也並不失望。他有足足五千年的時間呢,這種事,他早已準備好了要用個用個幾百上千年慢慢來磨。
只是……還是忍不住有些生氣。
他不是氣秦國的君王沒有因爲欠他人情,就答應這個其實並不會動搖這位秦王本身權位的要求。
他氣的不過是秦旭飛這個明明沒有政治頭腦,而且經常衝動蠻幹的傢伙,居然是如此理智,如此冷靜,又如此乾淨俐落地,想也不想地就一口回絕了他。
幾世幾劫,他總是輸給皇權,這一次,似乎……應該……也算是輸了吧……
那人的選擇,依舊是以皇權爲重的。
然而,他卻莫名地在心間一笑。
這一次,沒有傷心,沒有怨怪,沒有憤怒,他居然只是小小地生氣。
說到底,他從來沒有要求過別人要將自己看爲至重,他只是賭了那一口氣,不肯不相信那些本來美好的心靈,總會被那巨大的力量,一次次拉着沉淪下去,冰冷下去而已。
方輕塵的神情忽然間沉靜起來,而秦旭飛深深地看着他凝視遠方的側臉,想着他幾世幾劫,千年流轉的遭遇,聲音越發低沉:“其實,我很想和你一起做這樣瘋狂的事,和你一起,去挑戰這幾千年來,已經牢不可破的制度。但是,只要我一天是秦王,一天是秦家的後人,我就不可能這樣做。想要和你一樣,想要這樣和你一直並肩站在一起,也許只能是下輩子的事了。”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有些喟嘆,有些自嘲,有些落寞,也有些悵然。
方輕塵卻只是一笑。
下輩子啊……他側首看向秦旭飛,悠然問:“說話算數?”
陽光下,他這一笑極是明亮,他這一問,語氣悠遠得也有些奇異,陽光下,秦旭飛看他忽然間有些發亮的眉眼,一時怔住,竟是忘了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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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林木茂盛的山巔,如今只餘一棵大樹孤零零獨立。樹頂一根柔弱枝條上,居然並肩坐了兩個人。
清風來處,樹枝輕搖,那兩個高大的男子,彷彿根本沒有任何重量一般。
那白衣紫袍,被山風吹得悄悄交錯糾結於一處,轉眼又被吹拂開去,幾聲笑語,幾句低斥,一些並不高昂的細微爭執聲,也被那浩蕩山風吹起,轉眼消逝而去。
陽光下,並肩坐在最高最柔最不可着力處的人,臉上或有怒色,或有無奈,或有苦笑,或有得意,但眼睛卻始終是燦然得反映着這天地間,最明亮的光芒。
方輕塵自問了秦旭飛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後,便沒再等秦旭飛的回答,徑自轉了話題去說旁的閒話,或說或爭或笑或斥,他與他相處,彷彿從來不曾和平過,然而他與他,卻又始終並肩坐在一處,誰也不曾覺得,這樣親近的姿式有何不對,誰也不曾想過,要先一步微微讓開距離。
二人或說或飲,不知不覺,十幾壺酒都給喝得盡了。方輕塵揚手又將最後一個酒壺也遠遠拋了開去,伸個懶腰,笑道:“算算時間,再不溜,我怕就要讓那位定襄將軍給堵到山上了。”
秦旭飛一笑搖頭:“別擔心。鴻成他是跟隨我多年的舊部了,我的性子他清楚,對你也算是熟悉。咱們暗中搞的那些事,他們多少也知道一些,聽了回報,看了信物,知道是我們在這裡,不但不會大張旗鼓來接,反而會替我們圓謊,順便把這一帶巡查的人都調開了去的。”
這幾年方輕塵日子過得很悠閒,到處走走看看,許多事情都是隨性而爲。悠悠閒閒做正事的間隙裡中,他也常常去找秦旭飛。
有時候是正好在秦國京城附近,忽然間想念起打人的痛快,於是跑去皇宮串門。
有時候卻是遙遙身在楚國,一時興起放騎縱馬,一時意動,江上長嘯,忽而心有所感,便日夜不停地奔波上幾千裡,穿州過府進入異國,往往只爲了在某個夜晚,輕輕敲響某人的窗子,同他閒話幾句,喝幾杯酒,便又施施然,興盡而去。
有時候,他正難得認真地在忙碌他的諸般所謂大事,看看楚國各方勢力的動靜情報,聽聽學社裡學子們關於輕淡君權學說的爭辯,又新弄到了一樣能在山地生長的好種子,正準備推廣到農家,卻因爲,某個夜晚,擡頭看月時,忽然覺得有些寂寞孤單,便把這些事又全扔開不顧,跑去找那個忙於國政的武夫皇帝,陪他打發無聊的時間。
秦旭飛不是一個適合做皇帝的人,即使已漸漸能熟練地處理政務,他也很少從自己絲毫不曾熱愛,也絕對不感興趣的乾燥工作中,感到什麼快樂和滿足。
然而,他一直堅持着將自己的生命投注在乾燥單調又複雜繁瑣的政務裡,讓曾經在軍伍中馳騁如風的身心,拘束在沉沉寂寂的皇宮裡。
這不止只是因爲對國家的責任對百姓的虧欠,也是因爲,他心中始終記着,當年默默遙送方輕塵離去時,曾在心中發下的誓言。
他的每一分努力,每一點堅持,換來的,也許就是方輕塵悄悄在自己心上加的枷鎖,減輕一分重負。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日子裡,那總是倏然而來,又灑然而去的飛揚白衣,總是他生命中最燦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