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皺了皺眉,終於一嘆:“容相,靖園什麼都對你說了?”
容謙笑道:“他沒有做任何要求,只是如實地轉述了你們的對話,他其實……”
“他知道你聽了我如此爲你着想,必然會更加感動,他是……用了心機的。但……”燕凜有些煩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神情卻很鄭重。“但他,也只是爲了我,爲了燕國好,容相,你……莫要怪他?”
容謙忍着笑,輕輕敲他腦袋一下:“他是磊落之人,縱然是刻意想打動我,也並沒有用什麼手段。他能爲你着想,替你謀算,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爲什麼還要怪他?”
燕凜黯然不語。
史靖園是故意的,他故意先一步去見容謙,他故意把他們的對話全部轉述,他故意安排容謙在這裡等他。希望在這幽靜的夜晚,等待的悠長時光裡,容謙可以慢慢細想很多事,也希望,如此美麗的情境,在相逢的那一刻,這溫柔的情懷,可以打動容謙的心。
史靖園想要容謙爲他做更多的事,因爲,史靖園在爲他不平。因爲,史靖園是除燕凜之外,唯一一個,可能已經猜出了容謙真實身份的人。
當年派人探查小樓的事,是史靖園負責的,後來又忽然改變了主意,也是讓史靖園去辦的。此事屬於極秘密的任務,其間的轉折,只有史靖園和燕凜清楚知道,除了他們,整個燕國,包括封長清在內,都不太瞭解內情。
史靖園素來知道燕凜不是朝令夕改的君主,也曾追問過燕凜爲什麼忽然改變了心意,可是燕凜卻避而不答。
他不是笨人。以燕凜對他的信任,竟會不肯回答,還能是什麼原因呢?
他知道,是容謙傷愈回來後,燕凜才忽然改變主意的。可是,在容謙傷愈回來,這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之後,燕凜又怎麼還會有心情,再去考慮萬里之外的小樓?
燕凜已經可以確定容謙是小樓中人,而史靖園雖然不能那麼確定,卻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從小樓出來的人,就算不是神仙,也絕不會是普通凡人。
史靖園在震驚之餘,就有些爲燕凜不平了。
他是離燕凜最近的人,所以,燕凜的痛苦,他看得最分明。
尚是孩童之時,遭到遺棄的痛苦,一點點掙扎着,想要得回一點關心,一絲愛護的絕望。
一年又一年,他伴着他的朋友慢慢長大,看着他把一顆火熱的心,漸漸煎熬成冰。
多年以後,他知道了容相的苦心籌謀,也曾動容過,也曾嘆息過,但是,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着非凡的神通,爲什麼,還要選擇如此傷人的方式,來逼他成長。
刑場之上,出手相救,容謙與陛下密談之後,就飄然離去。又是幾年離索,又是幾年思念,又是幾年人活如死地堅持和苦難。他看過燕凜毫無生氣的面容,他聽過燕凜絕望悔恨的囈語,他知道,那幾年的歲月,燕凜是如何渡過的。
後來,他知道容謙的絕情離去,是因爲受到反噬,命垂一線之間,不忍一旦身死,讓燕凜爲他傷心。在查知了容謙那幾年是如何掙扎着過來,是如何以殘缺的身體笑對人生時,他即感且佩。
然而,原來容謙竟非凡人,原來容謙背後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那麼恐怖的傷痛和殘疾,轉眼間,就可以消逝無蹤。
既然如此,那些曾讓他感動佩服至極的一切,算什麼?既然如此,燕凜所有的痛苦悔恨,又算什麼?重逢之後,燕凜的小心翼翼,燕凜的愧疚於心,燕凜的耿耿於懷不能釋,連他看了都覺淒涼。
而容相,你眼睜睜地看着燕凜自苦,爲什麼不能告訴燕凜,你的手臂可以復生,爲什麼,不能化解燕凜心中的最大心結。
還有那獵場相救之後的驚天之變……
史靖園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次,燕凜幾乎毀了他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絕望瘋狂到崩潰的朋友,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全白的黑髮。
而這一切一切,只是爲了那一身其實只要回小樓,就能很快治好的傷嗎?
這樣的真相,令人唯餘嘆息。
史靖園不是偏激固執之人,他也願意去設想容謙有難處,有無奈,但是,他不可能完全無怨。
每每回想往事,他便總想容謙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要讓燕凜受那麼多折磨,總希望容謙可以做得更多一些,既然小樓有如此神通,那麼燕凜一直以來,無法完全治好的失眠,和一頭年少蒼然的白髮。以及他再也無法大聲呼喊的嗓子,爲什麼始終不能得到治療?
爲了燕凜,爲了燕國,自覺已看破真相的史靖園,總是希望容謙可以做得更多一些。不管是向燕凜建議的刺殺秦旭飛事件,還是忽然間提起楚江的水利河工,說到底,都是他的一種試探。
而對容謙坦然說明燕凜煩惱的真相,也是他的另一種嘗試。只要是爲了國家可以更加強盛,只要是爲了可以讓百姓少受洪災之苦,既然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可以簡單地達到目的,爲何還要周折煩擾,費去無數的時光心力,讓國家承受更大的負擔,讓百姓繼續一年又一年,擔驚受怕?
他對容謙有不滿,但是也仍然尊敬,他並沒有忘記容謙對燕國的那些功績,和對燕凜的那些愛護。所以,他也只能這樣,含蓄地向燕凜提個醒,向容謙表明個態度,更無理的事,他卻也做不出來。
只是這麼輕微的小小示意,也已經足夠了,燕凜和容謙立刻就能明白過來。
容謙對史靖園的態度倒是不甚介意的。一個忠誠的臣子,想要爲自己的國家爭取更多,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何況,史靖園也並沒有做更多逾界之事,只是……
他微微地嘆了一聲:“我不會去殺秦旭飛,楚江的事,我也幫不了你。”
即使秦旭飛和方輕塵全不相干,他也不會接手這種刺殺任務。是非對錯,他自有他的觀點和抉擇,就算是爲了燕凜,有些東西,他也是不會改變,不肯妥協的。
至於楚江……想要用小樓的力量,跨越千萬裡,改變江流之勢,以小樓現在的狀況,那實在是做夢了。況且,就算小樓的力量並沒有被削弱,容謙也並不贊同這樣用“神力”來解決問題。
千萬年來,人類都是這樣,從苦難中領悟力量,從堅持中學會技巧,在一點一滴的血汗裡,在漫長的歲月中,學到種種經驗和知識,並勇於以凡人的力量爲了更好地生活而去與自然較量。若是貿然干涉,那便不是助人,反是害人了。
“我知道。”燕凜點了點頭。
“秦旭飛的事,不管有沒有方輕塵,你都不會做。這有違你的原則,而楚江之事,更是本該如此。這世間,凡事都該先靠自己的雙手努力去爭取,豈有動輒求神拜佛,除了磕頭,什麼也不做的道理。靖園的事,我會和他好好談談的,容相你不要同他計較。”
他心中至重的雖是容謙,但卻絕不是旁人說了自己在乎之人一句壞話,就跳起來要打要殺的暴君。他再在乎容謙,也會同樣盡力保護愛惜自己的朋友,即使,這朋友有了錯誤的判斷,做了不甚妥當的事,他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被冒犯的怒氣,而是如何化解誤會,如何更好地守護這些對他重要的人。
見他如此,容謙愈加歡喜,笑容欣然:“他一番心意待你,我同他計較什麼。我只是很高興,你從來沒有怪責過我。”
燕凜只是深深望着容謙,繼而輕輕一笑。
其實,如果是很久以前,那個任性的,固執的,總要求自己在意的人,永遠全心全意對他,一受冷落,即生怨懟的燕凜,是會怨恨的。
只是,這麼多年來,因爲一次又一次的自以爲是,而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在痛苦煎熬中一點點脫繭成蝶,才慢慢有了豁達的胸襟,才學會凡事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去想。
而史靖園,畢竟不可能如他自己這般瞭解,那樣的痛楚是怎樣地深刻,怎樣地絕望。
永遠記得,容謙當着他的面,一手摺斷手臂時,從靈魂深處響起的那一聲慘呼。
永遠記得,從獵場回宮之後,守在容相身旁,只覺從身到心,碎爲飛灰的悲涼。
知道了容謙也許不是凡人,史靖園會想,原來你的傷都是可以治好的,燕凜會想的卻是,幸好你的傷是可以治好的。
史靖園看到了燕凜的痛,所以爲他不平。
燕凜卻因爲痛得太深,太苦,所以乍見轉機,根本無心去計較任何事,他是以一種極度感恩的心來接受一切的。
幸好,容相有如此神通,我所做的那些錯事,纔有挽回的機會。幸好,容相可以恢復如初,所以,我纔不必永遠被愧悔所折磨,卻還要在容相面前,裝做毫不在意。
因爲傷得太重,因爲太清楚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他絕不會再任由自己,去犯那種錯誤。
因爲是容謙,讓他漸漸學會豁達寬容,所以,再也不懂得去記較。也許容謙爲他做的事,並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他知道,這世上,沒有人爲他做得比容謙更多。
難道因爲容謙不是凡人,這一切付出,便不值一文了嗎?
他永遠記得容謙斷臂時的雲淡風輕,他永遠記得,長街重逢之後,容謙是怎樣忍受着身體的虛弱和傷痛,卻在他面前掩飾得毫無痕跡,只爲着,不讓他更加愧疚。他永遠記得,獵場驚變之後,容謙是怎樣無時無刻地,被那不曾停止的苦痛折磨着,卻依舊用溫柔的眼神看着他,笑語從容地開解於他。
是啊,容相也許出身小樓,小樓有神奇的醫術,或者說是仙術,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可是,難道因此,那些爲他流淌的鮮血,爲他折斷的筋骨,就再不是折磨,再沒有痛苦了嗎?
燕凜總覺得,多年前,那個冷心冷情,下達凌遲之令的人,殘忍惡毒得禽獸不如,而現在的他,絕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墮落到,如此恩將仇報,寡廉鮮恥的地步。
因爲知道失去是怎樣一種割裂靈魂,割裂身心的痛,纔會明白,能夠重新得回,是一種怎樣的幸運。他不知道要怨,他不記得要怪,他完全不在乎,容謙到底是什麼人,小樓到底有什麼力量,只要這力量可以治好容謙,其他的,還有什麼需要介懷呢?
真好,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
幸好,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
在那滿心滿意都是感激都是幸福,都是絕處逢生般的狂喜時,誰還會有半點心思,去考慮“容相是否可以爲他做更多,那力量是否可以加以利用,以前,容相是不是沒有爲他做到最好……”那種問題呢。
他靜靜地望着容謙,忽覺心中那說不出的眷戀與不捨,已是濃得化不開,他的聲音在月下很輕,輕得悄悄融在晚風裡,化於水波中,順着一點點漣漪,慢慢盪開。
“容相,這一次回來,你多留一些日子,好不好?”
容謙並不說話,只低低應了一聲。然後便靜了下來,二人並肩坐在一起,卻出奇地誰也不想說話,過了很久,燕凜才又低聲地說:“容相,再過兩年,皇兒就可以讀書開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