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和王大寶都是粗人。
不過,粗人並不等於就是笨人。這兩三年,跟在盧東籬和風勁節的身邊時間長了,這倆人心裡跟貓抓似的難受。
實在是太像,太像……像到兩個人不能不有所懷疑。可是他們是親眼目睹過風勁節的死,也是他們兩個人,親手爲風勁節裝殮了屍身。於是這倆人暈頭了。
天天在風勁節的背後,忍不住地觀察,忍不住地對比,真的渴望他是,又有些怕他真的是。這樣七上八下,矛盾無比,到如今親耳聽見風勁節承認身份,又聽着風勁節把個神仙救助之事,說得如此神乎其神,兩人卻只剩下了狂喜。
其實不是沒有點覺得蹊蹺,不過不理解不明白的,也就不必明白了!何必尋根究底?真正確知了這個讓他們一直懷疑的風公子,就是他們一直心心念唸的風將軍,知道那個人,還好好活着,他們還有什麼可求呢?
在聽了風勁節細細分析了一番,爲何不能暴露身份的原因之後,二人都是拍胸脯保證,絕不泄露半句,並且誓死替他們打掩護。於是自那以後,盧東籬和風勁節相處,也就少了許多顧忌。
只是,這件事的真相,也就僅止於此二人知曉了。就算是再見當年定遠關舊人,風勁節也並不說破。無關信任與否,只是畢竟人多嘴雜,畢竟這鬼神之說,還是少說爲妙。那些人不似王大寶和小刀這樣一直貼身追隨,這數年之間,每每都用一個親生兄弟的名號糊弄過去,倒也一直沒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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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我倒覺得盧大人才是被神仙眷顧的那個呢,你瞧瞧,這幾年,他都不見老的。”王大寶喃喃地說,小刀也滿臉羨慕地點着頭。
當年他們二人聽說盧東籬的消息,跨海回國,千里來尋,剛見面時,盧東籬還是憔悴消瘦的,頭髮白了大半,眉宇之間也都是風霜刻下的痕跡。畢竟在那流浪自苦的幾年裡,吃了太多苦,身心都蒼老不堪了。雖然風勁節後來一直在替他調理身體,但也始終沒有完全復原。
後來又身居高位,身負重責,一心一意想要把趙國的許多弊政舊制都改動過來,其間阻力之巨大,工作之繁重,都是足以催人老的。
可沒想到,這幾年過下來,時光如水,且日日夜夜勞心勞力,盧東籬不但不顯老,反而有點越活越年輕的樣子,頭髮居然漸漸返黑,皮膚一點點光潔起來,人也總是精神抖摟,再辛苦再累,也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疲態來。
小刀想着都有些妒忌了:“聽說武功特別高的人不容易老,咱們公子神功蓋世,再過十年二十年,還是這副風流瀟灑的樣子也不奇怪,可盧大人功夫明明連我們都不如,怎麼也這麼神呢?”
王大寶嘆口氣:“我估計和公子教大人的什麼功夫有關。”他仗着貼身照料盧東籬,與盧東籬甚是親近,曾經直接套問過盧東籬,盧東籬自己也不甚瞭然,只是說自從練了風勁節給他的一門強身健體的功法後,就覺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盧東籬說得甚是輕淡,王大寶暗中那個眼紅啊,公子啊,將軍啊,雖說盧大人是你的好朋友,可咱們也都是忠主耿耿的啊,要真有這麼好的東西,順便也指點咱們一下多好啊。
小刀看他的表情,猜出他想說什麼,失笑道:“你就知足吧,公子教導我們的還少嗎,以前你就是個小差役,我就是個小兵,現在就咱們倆的身手,走江湖上絕對是一流高手,憑咱們的本事,如果離開盧大人自尋前程,不管投到哪兒,都會是人家肯以重金要職招攬的對象。就是因爲有本事,我們纔有底氣,纔不擔心未來有什麼變故,纔對着什麼人都能挺直腰板,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他一邊理直氣壯訓着王大寶,一邊支持着又站起來,雙手扶着窗子往外望,正看見並着肩,靠着船舷,指點遠方海天一色,壯闊世界的盧東籬和風勁節。海風越來越大,就算把頭探出窗外,都聽不見二人的對話。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管他說什麼呢,反正這段日子出海,大人跟上上下下的人都交了朋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問,估計他現在把整條船怎麼製造怎麼保養怎麼駕馭,全給死死牢記了吧。”王大寶懶洋洋說:“以前就沒發現,大人對造船,出海這種事這麼有興趣。”
“興趣是興趣,不過我看,大人他這也是偷竊吳國造船馭船術之心不死啊。”小刀眉開眼笑地說:“他這明顯是藉着親切交談,探查人家的機密,然後利用他的好記性死死記住,回國去,一準要把偷學到的東西,傳給水師的。”
王大寶暈船暈得全身無力,居然還能呵呵笑出聲來。“大人他本來就對誰都親近,沒什麼架子,碰上不懂的事就請教,也是他本來的性情。”
“這倒也是,大人未必真是存心要套人家的本事,只是他這人,看到各種自己不懂不明白的學問,都想去學。”小刀笑道:“哪裡象個當了多少年官的老成人物,倒還和少年人一樣。有時候我都覺的,沒準是那功夫越練越玄,不但身子年輕了,連人心都能年輕的。”
王大寶嗯了一聲:“大人還和年輕人一樣,肯拿心出來結交朋友,敢於去相信人呢,象咱們這樣,混到如今,都沒了這份熱血了,也虧得大人受了那麼多苦難,對人對事,居然還能象當年當縣官時一樣坦蕩。”
常常保持好心情,肯相信身邊的人,肯以心相待,以魂相照地交朋友,大多都是年少輕狂之人才會有的熱心熱血了,大部份人在紅塵間幾番反覆磨折,待人待事的心境,便多是淡去了,更何況,曾經歷過定遠關舊事。
爲國家捨出性命,傾盡一切,卻遭受國家如此背叛出賣。不要說盧東籬和風勁節兩個當事人,就算是王大寶和小刀自己,那幾年日子過下來,也是滿心憂鬱,憤世嫉俗,處處以冷漠生硬的態度待人,看世上的一切,都覺不順眼的。
後來二人回到盧東籬身邊,初時盧東籬性子還是略顯沉寂憂鬱,除了在他們和風勁節面前,會有些談笑之情,平時總是沉默而嚴肅的。待人接物,也多是隻淡淡止於公事便罷,紅塵萬千,看在眼中,亦不過索然荒漠。
這幾年歲月悄然而過,那黯淡的眼眸裡一點點亮出光華,那寂然的面容上,一絲絲浮出生氣,最終能變成現下甲板上那個,依舊如此熱愛着世間一切美好事物,依舊如此熱誠溫和以平常心地對待所有人的男子,這般變化,終是讓人不能不悵然的。
縱然本有赤子之心,當年定遠關下,也早就碎作煙塵了,要怎樣才能把那一塊塊的碎片拾起,於這人間洪爐之中,重凝烈火,再鑄出一顆赤誠如同黃金的真心。
要對這人世有怎樣的熱愛,對這世人,有怎樣的信心,纔敢於讓一顆受盡苦楚,碎裂紛亂,好不容易纔勉強癒合的心,再經這一番歷煉,一回熔鑄。
這些年來,盧東籬經歷過的事,王大寶和小刀,都是看在眼中的。的確有舊日同袍,軍中舊部們不計得失,不論利害地傾力相幫,的確,在這污濁官場中,也有清明正直之士,響應呼喚而來,傾身家性命以助,的確,一點點一滴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可以看得見成效,也會得到一些百姓的認同和感激。
可是,行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面對的更多是敵意,是冷漠,是謀算,是陷害。手裡凝聚的力量再大,面對那舊有的體制,幾乎整個文武官僚集團的利益,還是太弱太弱。到處是阻力,到處是敵意,多少人臉上笑春風,暗中下刀子,多少人嘴裡興誓旦旦,手裡專布陷阱。看盡那麼多人心險惡,人世莫測,卻還能讓一顆本來冰冷的心漸漸火熱起來,本來沉寂的眸,漸漸生動起來,這其中的勇氣和信念,每每讓王大寶和小刀想起來,都生起無限感慨。
王大寶慢慢地掙起身來,也湊到窗邊向外看去。
那麼強勁的海風,吹得最強壯的水手都躲到艙裡去了,甲板上只有那兩個人迎風而立,袍袖在巨大的海風呼嘯下,鼓風而起,獵獵作響,仿似要乘雲馭氣,追風逐電,隨時都能帶着那二人騰空而去,直入雲霄一般。
王大寶莫名地微微一笑,盧大人本來就是萬中無一的人物,那樣的心懷胸襟,是他永遠衷心敬佩的。但如果沒有風公子的話,就算是盧大人,也不可能幾沉幾浮於洪爐人世,猶自赤誠不改吧。
身旁小刀輕輕地說:“有的時候,我都想,怪不得會有神仙要救公子呢……”
王大寶因着頭暈,看出去的一切,便有些模糊不清,望着金色陽光下那身影有些朦朧得不似凡人的兩個朋友,只是微笑。
是得神仙眷顧也罷,還是他們真是神仙中人也罷,這一生,能有幸,追隨着他們,陪伴着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出力爲他們辦事,真好!
可是其實呢,這一刻,甲板上風勁節和盧東籬的談話,並不似王大寶和小刀想得那麼溫馨美好,因爲,基本上就是風勁節在訓盧東籬了。
“還胡思亂想什麼呢,過不了幾天就能到吳國一天團聚了,用不着惦念到愁眉苦臉吧?”
盧東籬搖搖頭,輕輕道:“我此生負婉貞良多,明明可以夫妻團聚,卻棄她於異國他鄉,甚至還要百般利用於她。她生性良善溫柔,我卻用她的名義來謀算這殺伐爭鬥之事,她……”
“胡說什麼呢,麻煩你分清楚主次。”風勁節瞪他:“你是對我嫂子思念欲狂,難以忘懷,最終榆木腦袋開了竅,明白人也不能一輩子先天下之憂而憂,偶爾因私忘公一回不算罪過,大大方方扔下手頭一堆事,回去一家團聚,順帶着挖兩個坑,等着一幫沒腦袋的笨蛋往下跳,明白了嗎?”
盧東籬失笑:“你這人……”
“我這人又怎麼了,最見不得你胡思亂想,長吁短嘆,自尋煩惱,自討苦吃了,不就是順勢想造個局,取個兩全其美嗎,怎麼能算是謀算妻兒呢。”
風勁節毫不客氣地搶白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這船上上上下下,包括大寶和小刀,你見誰都談笑風生,看起來心情愉快地不得了,好象一船人就是出來遊玩取樂似的。獨對着我的時候,整天作正義凜然,憂思重重,苦大仇深狀,當清官當忠臣,當成這樣,誰還樂意親近你。”
“所以,我也只敢對着你這般啊,想必你是嚇不跑的。”盧東籬輕笑。
在這個傾注他無數心血的人世間,他有極好的朋友,極好的同僚,極好的夥伴,他有永遠永遠放在心頭的妻兒,他總是儘可能地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的快樂輕鬆,儘量把那些生命里美好的一切,與之分享,但所有的煩惱,擔憂,焦慮,迷惑,卻只有在風勁節面前,纔會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
“勁節,你覺得,我們這一次的安排,有幾成成功的機會?”
“各項安排,你不是差不多都和我一起定的嗎?”風勁節有些得意又有些戲謔:“就憑我的才智本事,就憑我的細心安排,還不夠讓你有十成的信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