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風勁節從小樓離開,兼程趕往趙國的途中,從通訊中得知了蘇青瑤的提議,他的第一反應,其實並不是歡喜,而只是詫異。
“爲什麼?”
“因爲人是社會動物,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我們需要同伴彼此依賴。我們做模擬時,一個班都是二十人左右,這可是相關專家研究之後才確定的最佳人數。現在,就剩下我們這幾個人,大家之間的聯繫也不是特別緊密。漫漫五千年時光,就算咬牙忍了過去,心性感情說不定也會有負面的變化……”
風勁節有些好笑:“這種事你都可以提高到學術領域的高度來講。現在又沒有時空局在監察你,你就直接說,是怕大家受不了寂寞,想拖個人來陪,不就好了嗎?”
蘇青瑤笑道:“別管我話是怎麼說,你只告訴我,你有什麼意見?”
風勁節依舊沒有很當真:“這個世界的人類,精神力還十分微弱,就是再努力,也鍛鍊不出不會消散的精神體。你的那個想法,從根底上就行不通。”
“如果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怎麼會和你說?我們可以教他們增強精神力的方法。要他們培養出像我們一樣穩固的精神體,沒個一萬年怕是不行。但是保住他們身死後,精神波不會立刻消散,卻是可能的。那樣我們就可以及時接引他們回到小樓,利用小樓的設備幫助他們重生。”
風勁節微微蹙眉,半晌無言。
“勁節,你擔心的事情,我也都考慮過了。小樓的設備,最多就只能供二十個人換體重生。而以小樓現在的能量,能讓我們每個人,擁有一個名額,給一個自己最在意的人重生的機會,就已經是非常艱難。這個世界的人,精神力都是如此微弱,就是被我們選擇的人,最後能被成功引入小樓,他們也需要長時間的沉眠,才能和新的身體融合。”
蘇青瑤嘆息道:“等他們醒來的時候,人間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年。與他們關係密切的人與事,都已不再存在,他們的重生,真的也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前生的那個人,就等於是真的死去了,所以不必擔心他們因爲前生的那個身份,有太多放不開,舍不下,再給人間多添變數。而且……”
蘇青瑤咬了咬嘴脣:“小樓的電腦,是預先設定死了的,只聽從我們這一批師生的指令,就是我們自己也無法解開。所以,你也不必擔心,在這幾千年裡,會有人突然起意,利用小樓的力量做什麼不妥當的事。在小樓裡,沒有我們的帶引,他們連一扇門都沒有權利打開。我反覆想過的,我的打算,對這個世界的副作用,是會很小很小。”
風勁節聽得苦笑。這些限制,雖然苛刻,但確實,每一條都有他的道理在。然而……
“如此諸多限制,對於他們,長生又算得了什麼好事。”
蘇青瑤笑問:“得享數千年壽命,不是好事嗎?你可以隨便抓一個馬上要死的人問問,若能讓他繼續活下去,他是肯還是不肯。”
風勁節輕輕嘆息了一聲。
“青瑤,我承認,大部份世人爲了可以長生,是不惜付出一切的。而很多人,故意割絕情愛,苦苦修行,付出比你所說的限制更大的代價,也是爲了長生。可是,青瑤,如果我們接受你的意見,去選擇可以陪伴我們幾千年的人,那我們所選的人,也一定不會是普通人,對他們來說……”
蘇青瑤笑了一聲:“不要如果如果了。還有誰不知道啊,你要選的,只會是盧東籬,小容選的,只會是燕凜。他們都不是普通人,難道你還擔心盧東籬將來會空虛會失落?他們對生命的要求很高,但是他們也有足夠的才能智慧,能讓自己的生命更好,用不着你亂操心。更何況,他們身邊不還有你們。”
“可是除了我們,他們身邊還有誰在。他們若是長生,會比我們更加孤獨。”
風勁節微笑:“青瑤,如果他們看不開,何必讓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痛苦。如果他們能看得開,那我們自己,不是更應當能看得開,更該有足夠的豁達和智慧,不去強求。”
蘇青瑤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問:“勁節,你只是爲盧東籬一個人而留下來的。而他的生命,卻只有區區幾十年。勁節,以後的五千年歲月,你不會寂寞嗎?”
“大概會有一點吧。”風勁節聳聳肩:“不過,象我這種人,應該不管在哪裡,都可以活得很好。”
“你……不會想念他嗎?”
“當然會啊。其實我現在就很想念他了。已經分開了這麼久。”
風勁節笑道:“可我現在就可以一邊想念他,一邊好好地生活。青瑤……五千年,在你看來是很漫長很寂寞的旅程,在你看來,我純粹爲他留下,犧牲很多,所以,他也需要以無盡的生命來回報我,可是,青瑤,五千年,真的很長嗎?在這之前,我已活過了那麼漫長的歲月。以後,我還會活更長。以前我是一個好學生,一個好公民,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否定一切,懷疑一切,冷漠地看待整個世界。而現在,我相信人們心中的美好與堅持,我相信史書上許多壯美動人的故事,我相信,無論人性有多少黑暗冷酷,也總有人可以戰勝自己。我現在,前所未有地熱愛着生命,熱愛着世界,這樣的我,應該可以很快樂地度過這五千年時光。五千年呢……”
風勁節微笑着。
“我會遇上很多的人,我會結交更多的朋友,我會經歷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情,我會看到很多和他一樣,傾盡心力,想要爲國家,爲百姓,多做一些事的人。我會陪着這個世界,看着它,一點一點地變……”
蘇青瑤靜靜地聽風勁節一句句說下去,沉默良久。
“勁節,你曾經說過,會盡力讓趙國的政局向你們希望的方向發展,在那之後,盧東籬就可以回去和妻子團聚,照料守護回報他的妻子。這樣的話,這一世,你們還能有多少相伴的日子?讓他活下來,讓他有機會和你一起活下來,多好?這一世,他儘可以用未來的歲月,好好愛惜照料守護他的妻子,而在下一世,和你相伴,逍遙快樂,這不好嗎?勁節!我不是不相信你是個灑脫的人,我也不是不相信,即使是在他永遠離去的歲月裡,你也可以過得很好。但如果你的身邊有他,你可以過得更好,不是嗎?”
風勁節有些好笑:“是,沒有他的時候,我仍會過得很好。但有他在身邊,我會過得更好。我和他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知心知意,互相可以爲對方死的朋友,我們喜歡在一起,我們享受在一起時的快樂,但這不代表我們非得永遠膩在一起才快活。青瑤,借小容常說的話來講,你交一個朋友,你爲他去做一些事,你想要他高興,並不需要去計算,他能回報你多少時間,多少感情,這不是菜市場買東西,你付了一兩銀子,就一定要帶回來二十斤肉。我沒有權力去分割計算安排他的來世或今生。”
蘇青瑤終於苦笑了一聲:“真奇怪,你們明明都在這一世投入了這麼深刻的感情,我原本以爲,這個建議一說出來,你們會是最高興的人,可是,你們居然全持如此保留的態度。”
風勁節只是一笑。
“可是,你也沒有權力替他去拒絕未來!勁節,你怎麼知道,他們自己不會願意有這樣的長生機會,他們自己不會更喜歡和你們相伴着,度過千載時光?你們就這樣,一口替他們拒絕了,難到對他們就公平了?”
風勁節神情漸漸凝重。
“精神修煉,本來就是極困難之事。若是付出一生努力,滿腔期望,最終還是失敗,再去面臨生離死別,那是怎樣的感覺?就算成功,一夢重醒之後,又怎麼樣呢?青瑤……他們不是我們。我們彼此是夥伴,我們的身後,有小樓,小樓之後,還有那屬於我們的世界。而他們,因爲小樓的規則限制,永遠不能融入小樓,他們真正擁有的夥伴,最後也只有我們一個。而就是這唯一的夥伴,數千年後,到時空通道再開之時,又該何去何從。時空局的管理法則,是不可能允許我們帶他們回到我們自己的世界的,就算能,我們也不會帶他們去一個先進十餘萬年的時空裡,承受世人的歧視冷眼。所以他們最終只能是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找不到同伴,找不到歸依,被排斥在社會之外,孤零零看着人世變幻……”
蘇青瑤打斷他的話:“勁節,你……氣死我了。要活下去難,活着難過想要解脫,還不容易?更何況,五千年以後,又豈知你們,不會選擇留下來。”
風勁節一笑搖頭不語。所謂的永生永世不分離之類的誓言,在他看來,實在是十幾歲天真少年,不知世事,纔會說出口的豪言壯語。漫長的歲月,多不可測的變數……便是真有相守度過五千載的可能,他也只會平靜地珍惜每一天的日子,而不是現在就信誓旦旦,說什麼永不分離。
“爲什麼一定要去想五千年後的事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最終離去,又怎麼樣?只因爲不能長聚不散,就乾脆不聚了?有多少人,以後的分離或孤獨,真的那麼重要嗎?有五千年的相伴相守,難道真的不值得。”
蘇青瑤輕嘆道:“喂,你將心比心一下好不好?你肯爲他留五千年,他若是可以和你相伴五千年,這樣的代價,對他來說,又會有什麼不接受。”
風勁節沉聲道:“他們所要承擔所要面對的,遠比我們更深重,相比之下,我們爲他們留下,反倒是微不足道的事了。”
蘇青瑤笑出聲來:“勁節,是誰剛纔和我說,交朋友不是買菜,不用計較,誰付的錢多,誰給的肉多……”
風勁節倒被她駁得一怔,復又一笑:“罷了,我不和你爭。旁人的事我不管,但若是與東籬相關,既然這是個兩難的抉擇,我就不想把這個選擇放到他面前去。何必讓他在未來的幾十年裡,憑添無數煩惱。就算最終他選擇了重生,在將來的無數歲月裡,想起妻子,也會更多傷懷苦痛。”
“唉,勁節……如果盧東籬事業成功之後,一家團聚,安安樂樂活到高壽,兒孫滿堂,老來康健。在他壽盡身亡之後,你是不是可以抱着比較釋然的心境,去面對未來的歲月,縱然想起他,也不會有過多的傷心,反而會更多地去想一些當初快樂的時光,於是,自己也就快樂了?”
風勁節無奈一笑。蘇青瑤下面的話,他已經能猜得到了,只是現在要反口說他未來無法放得下,卻也說不過去,只得嘆氣:“應該是吧。”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盧東籬一定會放不開?只要這一世,他可以和蘇婉貞好好度過,只要他們有過幾十年幸福時光,看着蘇婉貞在安樂滿足中逝去,他也未必不能象你這樣放下,他也應該可以有足夠的豁達和心胸面對未來。將來無論時光如何漫長,回思往事的時候,他也應該更多的是甜美,而不是悲傷負疚吧?”
風勁節嘆氣:“青瑤,你今天怎麼這麼象張敏欣。”
“喂喂,說不過我了,就把我和那個同人女扯在一起啊。”
“以你的性格,就算想到這個主意,提出來也就是了,我們是否決定這麼做,你應該不會過多介意的,爲什麼這麼不厭其煩地勸說我?倒象是張敏欣,刻意藉着種種道理來查看我們的反應一樣。”
“我不過是想借這個機會,提醒你們想清楚各個方面的問題,我只是想讓你們自己心裡先有足夠的準備,確定自己的心意,將來面臨生離死別之時,不要再後悔……”
“青瑤……”
過了一會,才聽到蘇青瑤語氣沉靜地說:“勁節,你現在表現得很是灑脫,可是,如果將來真有一天,你看到盧東籬身死,你真的可以這麼釋然嗎?如果到時你再捨不得,你再痛苦,再想挽回,卻也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覺得……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努力敲打你。不管你最後怎麼決定,至少你都會是已經好好考慮過,將來,總不至於會有追悔莫及的事情發生。”
這是那次通訊中,蘇青瑤說的最後一段話,自此之後她就再沒有開口,而風勁節也一直沉思着,再沒有說話。
他一路往趙國而去,也一路反覆思考,最終還是不忍因着自己可能的寂寞,把盧東籬拖到那孤獨的長生中。無論蘇青瑤給出的理由多麼充分,她提建議的最初動機,還是讓自己的同學可以過得更好一些。
而風勁節在再三思量之後,也還是可以確信,即使到最後,自己也不會如蘇青瑤擔心地那樣,痛苦糾結,悔恨至極。這一世,盧東籬讓他找到了生命的意義,看到了人生的美好,未來的歲月,縱是一人獨行,也未必沒有無限風光。
他雖下了這樣的決定,卻又在重逢之後,就立刻教了盧東籬修煉的功法。而這個時候,方輕塵寫的神功秘本,還天天揣在懷裡,誰也不肯給,容謙也還猶豫着,一直沒有教燕凜。
方輕塵和容謙也同樣知道這樣的長生,對於凡人來說,失去的也許比得到的更多,付出的代價過於沉重,因此不忍也不願僅爲了自己,就對別人提出這樣的要求,給予這樣沉重的選擇。
而風勁節最早放開這件事,完全不考慮什麼長生不長生,他只把這功法當在一種健身提神的技巧傳授給盧東籬。
盧東籬當年落魄流浪之時,身體受的損傷太大,而後來,一肩擔舉國新政,每天要處理的公務,要費的心神,真是數不勝數,體力精力的損耗實在是太大了。如此下去,實難永壽,沒準志業未成,就要永辭人世了。就算風勁節有出衆的醫術,但只要這種忙碌勞心,一天不停止,所有的治療手段,效果都是有限。
而在學習了風勁節教授的功法之後,盧東籬的精神力增長極之明顯,再怎麼忙碌辛苦,勞神費力,精神上都不會有疲憊不堪的感覺,就算是數日數夜不眠不休地理事,也一樣精神抖摟,思緒清晰。
天長日久,不但精神越來越好,精力越來越足,身體也漸漸康健,百病不生,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懼冷,就算是如今身臨大海,也絲毫不懼暈船之苦,不怕海風之寒。
就連風勁節自己都有些奇怪,修煉精神力,其實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而這些年盧東籬一直俗務纏身,可是練習下來的成就,居然真的不小。是因爲他的心性和功法比較相合,還是因爲不知真相,全無得失之心,隨意練之,反而效果顯著?
反正,照這個進度來看,幾十年後,盧東籬的精神力,真的有可能可以初初凝聚……
本來以爲都已經可以接受,可以看開,可是,真的看到了成功的可能,風勁節,還是不可抑止地多了些雜念!
“東籬,你相信我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將得以實現。不再有昏主,不再有暴君,站在國家最高點的人,必然是最賢能,最有人望的。官員們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責官員的失職。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國家可以富有強盛。然而,這樣的光明,要經過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這一天,要經歷很多很多的鬥爭,才能到來。東籬,這一切,不是靠一兩個清官,兩三個英雄能可以做到的,這需要無數人,無數年無數代的爭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爲謀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個世界,小如微塵,但無數微塵積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動的高塔。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衆,去流血,去受傷,只有痛楚,纔會讓人漸漸醒悟,只有傷痛,纔會讓他們慢慢地,一代代去反醒,去爭取……東籬,那一切總有一天會到來,也許我們看不到,但我們曾用我們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東籬,我們何曾什麼都不做。”
許多年之前,他曾經對盧東籬說過這樣的話。這許多年來,盧東籬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爲的,也許也就是,這遙遠得,看都看不見的那一天。
如果……如果他竟然可以看見……是否,他本來應該,給他這個機會去看的。
看着這個世界,雖然很緩慢,但確實可見的一點點進步。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如他一般爲着一個理想,付出全部的努力。看着數千載以後,一個也許仍有許多缺點,但相對比較公平公正的世界,最終出現,那會是怎樣的欣慰和歡喜,那能補償多少遺憾和不足。
風勁節終於感到了迷茫和猶豫。
他相信,這一生若能與蘇婉貞相攜到老,未來縱有無限時光,盧東籬應該也不會過多地去哀嘆傷懷。他相信,以盧東籬的性情,就算千載時光流轉,也一定可以找到自己可以做,應該做的事。縱有許多人和事,一一在眼前流逝,然而,曾經付出的努力,卻還實實在在留在那裡,一粒沙,一滴水,漸漸變成海洋,化爲高山,最終改變這個世界。
既然有這個機會,他可以讓盧東籬在毫不知情之下,全然錯失嗎?
以前再說看得開,說到底,他還是有些不敢去想。不敢去想盧東籬這樣幾乎全無武功基礎的儒生,真有練成的可能。而現在,他不確定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方輕塵和容謙都已經有了決定。
事實上方輕塵是喝醉了酒,一時衝動,把書給了秦旭飛。後來倒是找時間同秦旭飛詳細說明了情況。
秦旭飛卻是自信滿滿,反倒笑着毫不謙虛地把自己誇獎了一番:“我從小就是練武奇才,不管什麼功法,我都是一點就會,一練就通。宮裡給我找過很多師父,可是每個人教過多不久就沒什麼可教的了,每個人的看家功夫我練了之後,很快就能超過他們本人。阿恆和我一塊學的武,你看我比他強多少。我這輩子還真沒碰上過我練不成的功法呢。從小到大,就盼着能碰上點難些的功法,也算是個挑戰。所以你放心吧,你那功夫雖說不算是武功,可和武功有的是相通之處,我要練不成,那才叫怪事呢。”
雖說天下人都知道秦國的秦旭飛在武學方面,是天才中的天才,但知道他曾經這樣得意洋洋地誇自己,風勁節也覺十分好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聽了這話之後,方輕塵照着他鼻子一拳打過去,教訓對方啥叫武學奇才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至於那些限制規則,秦旭飛是根本沒往心裡放。
“除了活得長,沒什麼別的好處,也得不到什麼出奇的神通。這還用你來解釋嗎?我認識你這麼久,除了發現你武功高,心眼多,也沒看到別的神通,我也沒稀罕過得什麼神通好處。你不會擔心到時候我看到一堆有神通的人,心裡不舒服吧?你看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這一世,我要照你給的功夫練,活到一百多歲沒問題是嗎,那就太好了!我一直擔心,我死了之後,新的皇帝不能善待我的舊部兄弟們,而以阿恆的性情,就是吃了虧,受了委屈,看在我的份上,也只會隱忍。與其這樣,不如我自己做那個守到最後的人。有我在,總要保他們一世安然,看他們滿門和樂,讓他們可以安安穩穩,心無所慮地離開,我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牽掛了。到那時候,睡個一生最長的覺,反而是好事,免得以後看着後輩們不成器鬧心,幫忙太多不妥,不理不睬又有些不合情理。不過……”
對着方輕塵說到這裡,秦旭飛滿臉都是說不出的委屈:“我一直身處危險之中啊,每回出來,都會有一堆刺客冒出來,留在宮裡,沒準也有人暗中算計我……我要是還沒練成,就讓人害了,那我可就死不瞑目了哇。輕塵,如果你沒什麼別的事,就留下來兼職保鏢,嗯,這個,三……不,五十年,怎麼樣……又打人,又打人!你不是說我練這功夫,最少能活一百歲嗎?我沒報個六十年七十年,已經很客氣了……哎呦,打就打,誰怕誰啊!”
而容謙那邊,卻是燕凜直接發現了真相,也是沒有多少掙扎思考,就做出了決定。雖然對於練成功法,不象秦旭飛那麼有自信,態度卻出奇地豁達,通過事後容謙的轉述,風勁節也是第一次想到,且不論成敗得失,即使是那努力的過程,也是一種享受,一種幸福。
因着秦旭飛,因着燕凜,在今天,風勁節,終於還是主動向盧東籬提起了功法:“東籬,那套功法原是我怕你操勞太過,授給你強身健體的。”
“是啊,練了之後,確實有奇效。這幾年,我好象都沒有過累的感覺,也開始象你們這些武林高手一樣不懼寒暑,而且很多人都說我這幾年不但不見老,倒象是有些年輕了。”
盧東籬的語氣也是輕鬆愉悅的。能有這麼好的身體,無論如何是件好事,對於這套功法,他倒是沒有過多的猜疑和想法。他不是秦旭飛,有那種一眼就看出功夫本質的能力,他也不是燕凜,敏感多疑,而且有足夠的實力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對風勁節的信任,超過對自己的信任,他不是沒有心眼,他只是從不把這些城府,用在風勁節身上。
風勁節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無論合不合情理,他都決不會花心思去猜疑思慮。所以,雖然這套功法效果好到有些古怪,但只要風勁節說這只是強身健體用的,那麼無論這功法是否有更大的神通,是否有不可思議的價值,盧東籬也只當這是一套強身功法就是。
“以後你若能退隱,不再象以前那樣忙碌,也不要把功夫擱下不練,只要你能堅持每日練習,我保證你活到一百歲,還是身輕如燕,靈便如猿,齒不搖,發不白,身體精神都比年輕人還要好。”
“這麼多的好處,當然要一直練下去。”盧東籬答得甚是隨意,風勁節也沒有再多加叮嚀。一直以來,只要是盧東籬答應他的事,哪怕只是隨口一句,也一定會做到。
他終究還是沒有把功法的真相,和關於生命的抉擇擺到盧東籬面前。他願意盧東籬可以不受干擾心無旁騖地享受未來的團聚之樂,他不忍盧東籬在和蘇婉貞日日相守的時候,還要在心中紛紛亂亂,痛苦矛盾地想着那一個沒有蘇婉貞的數千載時光。縱然盧東籬爲人再豁達,再能看破死別生離,這樣的抉擇,還是會痛,面對妻子的時候,還是會傷心愧疚的。他只願他的朋友,未來的數十年時光,可以平安喜樂,別無憂愁地度過。所以,他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願他的朋友,可有享受世間最美好的愛情,最動人的親情,可以在這一生裡,和至親至愛之人,長相守,不分離。相偕到老。即使在最後的時光,也只是優雅地老去,不受身體衰弱的種種折磨,不受病魔諸般欺凌,依然精神矍爍,意氣飄然。所以,他還是叮嚀盧東籬要繼續練下去。
不必刻意地苦練,不必給自己加上更多的負擔,一切隨緣。
如果盧東籬最終能練成,如果盧東籬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在微笑着送走那曾經至親至近的人之後,還能有更豁達從容的心境面對未來的生命,還依然不改對這世界,對生命的熱愛,那麼,也許他會在最後把真相告訴他那數十載情誼不變的朋友,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他。
而如果盧東籬練不成,或在失去蘇婉貞之後,再不能恢復灑脫的心境,那麼,他會含笑送他心無掛礙地離去,然後用無數載的時光,來懷念這個朋友,並因着這份懷念,可以更好地走自己的路,可以更真切地眷戀熱愛着生命。
在這一刻,看着浩浩海波,與盧東籬並肩而立的他,如此真切地相信着。豈止是未來五千年歲月,即使五千年過盡,即使時空通道重新打開,無論他身在現世,還是回到未來,無論盧東籬最後的決定是什麼,他都可以活得很好,很快樂。
因爲,在這一世,在這短短的十餘年間,他已經找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意義。
“東籬……”這一刻,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輕輕呼喚着他的朋友。
盧東籬低低地應一聲,卻沒有聽到別的話,於是,微微轉眸,用一個略帶詢問的眼光看着他。
風勁節一笑:“沒什麼。”
盧東籬便也一笑,沒再多問。他知道這一刻,風勁節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是他既然沒有說,那麼他便不追問。
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無論風勁節想要說的是什麼話,他總是會在的,他總是會聽的。而無論他不想說什麼話,他也總可以等。
風勁節靜靜地看着他,一直以來的那些煩惱矛盾也便被海風呼嘯着吹向遠方去了。所有的糾結都已微不足道,那些真相,那些秘密不過是他自尋的煩惱。
無論在何時,他若想說,那人便會微笑傾聽,毫不保留地接受他所說明的一切。無論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還是關於生命的秘密。
而在此之前,他所應該做的,只是盡己之力,讓一切紛擾儘快結束,給他最好的朋友幾十年的快樂安寧,幸福滿足,這樣……已經足夠,這樣……就好了!
……不計字數的廢話……
納蘭:這一章,主要是回答,自方輕塵把書給秦旭飛之後許多讀者陸續提出的若干疑問。
很明顯,第一,這功法不是讓人修真的,所以本文從沒涉及過修真,這只是一種以人力訓練,來讓精神更強大,身體更健康的方法罷了。
第二,這些人其實不算被帶進小樓,他們只是到小樓打個轉,換個好身體,重新開始生命就出來。理由是小樓的主電腦不接受他們的控制,在小樓,他們進進出出,按開個燈,都要叫別人幫忙,在小樓,就等於是低人一等,依附着另一個人活着一般。而這樣設定的原因,是我個人以爲,做爲凡人在小樓裡應該是不會過得舒服自在的,還是和最親近的那個人,並肩攜手於萬丈紅塵之中,日子精彩有趣一些。
第三,這種機會不是人人都有的,秦旭飛沒法讓柳恆也一樣長生,盧東籬也不可能讓蘇婉貞死而復生,所以一定要規定人數,且是死規定,絕對雷打不動,否則人人都想讓自己關心親近的人一直活下來,這麼一層層傳遞下來,整個世界就亂套了,神仙滿地走,凡人真稀罕,依靠舊有生命規則建立起來的社會,倫理,全部都會毀壞掉。
第四,在未來他們不可能被帶回小樓原有的社會中。以小樓時代時空局的管理而言,絕對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綠卡不是那麼好拿的,就算拿到了,落後地區的人到了先進地區定居,都會受歧視,何況是這種無數載時光的差異。
所以,即使是得到了長生,也不是象想象中那麼幸福美滿的,種種限制種種壓力一直都在。要面對,要承擔,要適應,要接受。爲了得到某些事物,他們就必須付出一些東西,有的時候,還是雙倍,甚至十倍地去付出。所謂得失,所謂值與不值,也就只能交由自己的心來判斷了。
最後想說的是,其實,最初我也沒有想到,結局會慢慢寫成這樣。最初我的設定,只到小樓爆炸,衆人決定是走是留爲止,也就是前面那個所謂開放式的結局。
而在那之後,根本就沒有想過,其他人也許可以有漫長時光的常相守。
其實直到現在,我也覺得,也許在最初,留一個無限可能的開放式結局就已經最好,又或是,有過這一世盡情盡心地相待,然後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在未來的漫漫時光裡,偶爾回憶這一世曾有的情懷,這樣的結局應該很合適了。
而如今,自己爲了求得圓滿,所加的情節,也許是在畫蛇添足,也許是在爲了求得大團圓而破壞整個故事的基調等等等。然而,不知不覺,到底還是寫成了這樣。
其實一直記得,當初棕子續寫男寵篇,最後的結局就是女主在小樓得到了永生。當初我看完之後,還曾經拉着棕子拍磚,聲稱女主在這之前的死亡已經是最完美的結局了,之後的永生,不但是蛇足,還把整個故事的氣氛,基調,深度,等等等全給破壞掉。
汗,當初拍人家時,真個指手劃腳,胸有成竹,然而,萬萬料不到,兩年之後,我會望着自己的文章發呆,想着自己當初拍棕子時的話,然後大嘆報應。也只有在自己面臨這個困境時,纔會深刻理解到,當初棕子明明知道在何處斷文最合適,卻爲何還要留一個大團圓的幸福蛇足。
那是因爲,我們是那麼那麼地愛着我們筆下的人物,那麼多時光,那麼多歲月,每一天每一天,想着他們的情節,吃飯走路,和人說話,手腳不停地做事,無論何時何地,都有可能會忽然間分神,想着自己的小說,自己的人物,想着各種各樣的橋段。
想着他們的笑,他們的哭,想着所有自己設計的情節,有時候,自己先感動,自己先微笑,自己先激動,自己先把自己虐得傷心起來,甚至還一次又一次夢見筆下的那些人,那些故事。
一天又一天,這些故事佔去我們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我們思考,我們設計,我們一字字把故事打出來,然後笑着看着羣裡,討論區裡,那麼多的朋友一起爭論評議,激動地討論着。
於是,這些虛構的人物,就一點點刻進心裡,真正地愛上了。於是,不忍心設想他們的死亡,不忍心設想他們最終的離去,不忍心設想,有一天,他們之間的一些人永遠地消失在人世間,而另一些人,卻要一直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思念着,懷想着,然而,再怎麼思念,逝去的人都不會回來,再怎麼懷想,他們都不能去到那一個世界。
於是,我漸漸迷茫。
從小樓連載以來,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在討論區或羣裡,看到類似的嘆息。
將來怎麼辦啊,將來“他”死了,“他”卻要永遠活着,該是多麼痛苦啊……
最初的時候看到這樣的感嘆,並沒有多想,可是漸漸地,再看到這一類感嘆,便不由自己也開始失神,開始悵然,不自覺地開始思考,那麼,可不可以不要有這樣的結局,不要有這樣的分離呢。
於是,最終,還是決定了這樣一個情節。
爲此,曾經和很多朋友有過討論,有過爭執。也不是不知道,好的文章,情節應該懂得適可而止,人物該死時,再不忍心也要下得了手,可原來入戲太深,終究能進而不能出。於是,只好茫然地說,其實小樓不算是好文章,不算好作品,因爲它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缺點,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當斷不斷,就是拖拉拘泥,就是最後的種種蛇足,然而,它終究是我所深愛的作品,那些人物,終究是我一直深深喜歡,喜歡到舍不下,放不開,明知不妥,也堅持要給予他們更多時光的人。
然而,我又一直是一個矛盾的人。一方面,我深愛着那些人物,恨不得給一個童話般永遠美好的結局,一方面,我又忍不住在文章裡想着種種現實層面的問題。所以,一方面我忍不住給他們長生的機會,一方面,又不斷設想着他們如果長生,會面對的種種現實難題。於是,我又忍不住去花費偌大功夫解釋完善種種規則限制。
本來,一個神仙愛上凡人,然後把凡人變成神仙,已經是很金手指,很俗套了。但即然準備讓他們就這樣幸福,那就不必再多添其他不必要的變數出來了。可我偏偏一邊想着永遠在一起的幸福童話,一邊又想着現實中的種種困難,於是,想童話又童話不起來,想現實又現實不到底。
到最後,就算是凡人可以選擇長生的道路,各種限制也有很多,絕對談不上全然的美滿幸福。而將來,仍是不可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