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森正處於頭腦發熱渾身是勁的無理智狀態,脫口就道:“除非你給小爺跪下求饒,否則就別指望小爺我放過你。”
這也是江湖人打架時,最常說的套話之一。什麼你要害怕就跪下求我饒你一命啊,這些話的字詞排列也許會有些不同,但突出的主題一般來說都是相同的。無非是以折辱對方,來達到自己精神上的滿足,以要求對方下跪求饒,來表現自己的仁慈善良。
基本上這句話,屬於常常會有人說,但說的人,聽的人,都沒把這話當回事,也不認爲,這樣的威脅會真正有效的。
江湖上的人,如果不是不要臉,沒骨氣到極點的,就算是打不過,拼了命逃跑,也絕不肯下跪的。
盧森自己也沒指望過這句話會真的有效,一邊說,一邊接着把劍揮得更加起勁。
沒想到傅漢卿忽得大喝一聲:“說話算數。”然後,身子猛然退出了劍網。
他明明一直被劍網籠住,此時卻是說退就退,轉瞬間,已遙遙退出丈餘,而盧森的劍影,竟連他的影子也追不上。
盧森驚見本來就在他劍下方寸之間的人,一眨眼之間就到了老遠,手裡的劍揮到一半,發現要砍的對象已經不在了。他一個揮劍高劈的動作使到一半,僵在半空,姿式極之詭異而可笑。
而傅漢卿居然乾淨俐落直接對他屈膝一拜,笑道:“你饒了我吧。”然後輕輕鬆鬆站起來,伸個懶腰,衝他笑得那叫一個親切啊“當着這麼多人,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這一瞬間,四周無數目擊者的眼神和表情有多精彩,已非筆墨所能述。便是那些個歷盡江湖塵煙,自命天塌下來,也不會太驚奇,自謂定力過人的大宗師們,此時也沒有一個能掩住臉上的驚愕,眼中的震撼。
這一刻,有多少雙筷子直接跌落在地,有多少個酒杯,摔個粉碎,有多少聲無法壓抑的驚呼響起,怕也是不能計算的了。
傅漢卿完全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別人心中多大的震撼,忽然間發現自己被無數雙目光這樣牢牢望定,就算是遲鈍如他,也不免全身不自在起來,只得衝着四面八方乾笑。
江湖人重面子,講骨氣,任你是多大人物,若是膽怯到對人屈膝求饒,那肯定是要聲敗名裂的。
但現在,在場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可以笑話傅漢卿,敢於輕視傅漢卿。
如果挑戰者的武功和傅漢卿相若,傅漢卿的求饒行爲,自然會引來大家的一致譏嘲,但是,盧森的武功,實在同傅漢卿差得太遠了。
就憑剛纔傅漢卿展露的那身輕功,有眼力的人都知道,用盧森來比傅漢卿,就等於用螞蟻同大象作比。
一隻大象被螞蟻挑釁,不一腳踩死螞蟻,反而向螞蟻求饒,正常人看到這種情形,都不會輕視大象,而只會因這絕對不合情理的事,感到無比驚奇怪異才是。
不但其他人驚愕莫名,就是盧森本人,也只能尷尬地站在那裡,手足無措,茫然不知如何應付眼前詭異的局面。
他行走江湖三年,那句帶點侮辱性示威的話,說過無數次,每次的效果,不是引來別人憤而拼命,就是把人嚇得飛速逃竄,從來沒有哪一次,能把對手說得乖乖投降下跪的。唯一一次碰到有人這麼聽話了,他自己反倒因爲受到驚嚇而呆住了。
盧森雖然熱血衝動,倒也不是完全自大愚蠢之人。剛開始來找傅漢卿挑戰時,已經在心中把他當頂尖高手看,認爲自己可能九死一生。但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總是把名聲面子看得比性命要重。爲了挽回在心上人眼裡的顏面,死又何妨。戰死得越勇敢,越壯烈,越是容易名垂江湖史。
江湖上的年輕人大都有這樣的想法,而爲了這一類念頭,不顧死活向成名高手挑戰的,也不止他一個。
是動手之後,傅漢卿長時間的只守不攻,和被無數高人圍觀時,過份的亢奮激昂,讓盧森暫時有些失去理智,這纔會在瘋狂自信的心態中說出那樣的話。
等到傅漢卿在眨眼之間,遠遠退出他的劍法波及範圍。剛剛彷彿還在他手心裡的人,轉瞬間,便再也不能觸及到,這個事實立刻如一盆冷水,潑醒他正在發熱的頭腦。
然後,在這倏然驚悟彼此實力差距的時候,忽然看到那個比他強了不知有多少倍的人給他下跪,這種感覺,絕對不是威風,不是自滿,不是驕傲,而是說不出的難堪。
他就這麼一下子呆在那裡,臉上陣紅陣白地說不出話,身體居然還保持着剛纔一劍劈在半空的姿式,一直忘了恢復正常狀態,因此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這個時候,做爲此一驚世奇觀罪魁禍首的傅漢卿也同樣很不舒服,被一堆人用眼神盯得全身發麻,耳釁又聽到狄九那帶點冷森森意味的傳音入秘:“就算是爲了我們事先說好的事,你要演演戲示示弱,也用不着動則下跪,你不把神教的顏面放在心裡,也不替其他弟子們想想。將來神教大倡,我們怎麼對天下人公佈教主的名字,又怎麼能告訴世人,振宇武館曾是神教的分壇?若讓人知道,我教之主對着一個卑微的莽夫下過跪,全教上下顏面何存?”
傅漢卿可不會這種把聲音凝成細絲,除了說話對象,其他人都聽不到的功夫,只得乾笑兩聲罷了。
其實狄九這樣設想,已經是高擡他了。
他雖然同狄九齊皓講過自己期盼的事,跟他們說了些主意,提出了一些想法。但基本上也就是說完就忘的。在某一方面來講,傅漢卿也算是深得領導藝術的精髓了,把大致的工作方向提一提,對手下做點啓發性的建議,就輕輕鬆鬆地當甩手掌櫃,什麼事也不管了。
往好了說,也算是信任下屬的能力,知人善用,不作掣肘了吧。
這次的大宴天下英雄,狄九和齊皓是真正頗費了一番心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認真安排,細心思慮,心心念念就只爲了傅漢卿那個意想天開的荒唐主意多一點實現的可能。
可傅漢卿自己卻是睡得暈乎乎,他只顧着享受那無比幸福的懶散時光,當初對狄九和齊皓等人苦口婆心說的一堆偉大的善良的想法念頭,這個當事人,倒是半點也沒在心裡惦記過。
盧森之所以能一路誤打誤撞,闖到傅漢卿面前來,且能一直追斬傅漢卿,不受到任何振宇武館弟子的干擾,不過是因爲狄九和齊皓都需要有一個人當衆對傅漢卿挑釁罷了。而就算盧森自己不出頭,他們也會安排其他的人出現。
只是傅漢卿自己卻沒意識到他們的苦心,當然也可能是在熟睡中被叫醒,人有些迷糊吧,反正盧森一直追砍他時,他一次也沒想起這次大會的目的。他給盧森下跪,也不過就是想通這一個省力的動作,把這件煩人的事給解決掉,絕對沒有其他意味深長的含義在內,更不是爲下一步行動做鋪墊。
這個時候被狄九一句話提醒,就算是傅漢卿這種不負責任的懶鬼,也多少還是有點心虛的。
狄九算是比較瞭解他的人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心中就是一動,該不會這人剛纔下跪,真的只是想求饒省事吧?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有一股怒火直往上衝。
傅漢卿如今也算比以前機靈了許多,一見狄九的臉色不對,立刻有禍事臨頭的感覺,不知不覺地雙腿就向後退。看起來就似被所有在場人士的目光給逼退了一般。
他連退了十幾步,不知不覺,退到了廳門口,衝着衆人又笑了兩聲:“大家吃好喝好,嗯……那個,喝好,吃好……”
然後,一轉身,一溜煙跑了。
他是很合格,很善良,很信任手下的好上司,下面的工作,還是放手讓大家自由發揮繼續完成好了,至於自己……嗯,基本上,還是更加想念,臥房裡那張溫暖的大牀的。
“啪”的一聲脆響,第二隻杯子又在狄九手裡變成了碎片,這一次他半是憤怒,半是刻意,手上不曾蘊力自保,手指被碎瓷割出血來了,他低下頭,望着自己指間的鮮紅,苦澀地嘆息一聲;“這個傻瓜。”
傅漢卿的下跪已經把一堆人給驚呆了,他再來了這麼一手臨陣脫逃,更是讓滿廳衆人,目瞪口呆,在這個所有人都因爲極度震驚而失去思考能力的時候,也只有就站在狄九身邊的知府大人,聽到了那杯子碎裂的聲音,看到了狄九指間的鮮血,和臉上的悲愴之色。
知府大人怔了怔,這才問:“狄公子,你剛纔提過,你是爲傅公子之事而心神不寧,莫非傅公子方纔的行爲,另有苦衷。”
狄九長嘆一聲,眉間皆是無奈與悵惘:“大人明查,我師兄寧肯受辱而不願爭鬥,確實另有難言之隱,只是此事,說來實在太過荒謬,只能令得世人譏笑罷了,我看還是算了吧,大家就只當……”
他語聲一頓,臉上露出羞辱難當的痛楚之色,語氣悲涼:“只當是我師門弟子畏敵怯戰罷了。”
隨着知府大人那一聲問,此時廳中衆人的注意力已經全集中到了狄九身上,狄九越是不肯多說,大家的心裡越是如萬蟻撓動一般,哪裡肯甘休。四周立時響起一片勸導之聲。
“狄公子,你不必顧忌,有什麼爲難之事,就坦然告訴我們好了。”
“是啊,不是我等自誇,今日在場的都是小有聲望能力之士,若有什麼難處,我們能幫忙的,定不推脫。”
“是啊,狄公子,傅公子的武功高低,明眼人一看即知,又怎敢輕視於他,傅公子有何苦衷,你儘可告知。”
狄九猶在遲疑,齊皓已是滿臉感動地大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你就說吧,天下人輕視我們武館不要緊,但我們不能讓他含羞忍辱的一番苦心就這麼白廢了。”
狄九至此才神色轉爲決然,點了點頭,復對四周抱拳行禮:“即承諸位如此盛情,在下豈敢再行隱瞞,此事的原由,其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