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彎
酒吧的氛圍曖昧綺靡，吧檯背光處的一個小角落，陳緣默不作聲，一杯一杯地灌盡杯裡的酒。他幾個朋友在旁邊皺着眉看着，這陣子一直是這樣，每天晚上都是坐在這兒喝悶酒，表情淡淡的，也不說話，沒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了。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早晚鬧出胃出血來，要不然我們把他架走吧？”一人提議道。
另一人搖頭；“他性子那麼執拗，就憑我們能弄走他？要我說不如那拿個瓶子把他敲昏帶走算了，他也知道我們是爲他好，不會和我們計較的。”
“這……”幾人遲疑着回頭，卻同時大驚，人怎麼不見了？明明剛剛還在的！
初夏的夜清涼如水，陳緣獨自一人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路燈昏黃地映照，更顯得他冷俊落拓，引得來往女生頻頻注目。陳緣一個人坐在操場的看臺上，夜的涼氣漸漸驅散了他身上的酒精，舉頭是滿頭的繁星，看臺上大都是一起仰望星空的情侶，而他，卻是一個人。
這陣子過得單純而簡單，他每天都喝很多酒，想藉此尋找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他自己，他一個人。臺階下不遠處坐着一對情侶，女孩子懶懶地躺在男生的懷裡，手擡得高高的指向星空，男生微笑着俯下身在女孩子臉頰上偷了一個吻，又附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引得女孩子咯咯的笑個不停。陳緣靜靜地看着，不知怎麼就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沁之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場景。
家鄉的星空也很美，年少的女孩子愛浪漫，腦海中千奇百怪的想法總弄得他頭痛不已。有一次被她纏了好幾天實在煩了，才終於答應她陪她去看一次星空，誰知那丫頭說市區裡的夜晚燈火太明亮，遮住了星星的光彩，非鬧着要去一個燈火找不到的地方，陳緣無奈，只得帶着她爬上市區最高的電視塔。他永遠記得那一刻，頭頂的繁星璀璨，腳下的燈火萬家，沁之醉在他的臂彎裡。然後……那一次，是他們的初吻。
過去的甜蜜早已恍如隔世，不僅時光不再會重來，就連當時說好的承諾，也早已散落在天涯。沁之和曉樓，她們都在最初對他說過我愛你，也都在最終對他說了對不起。她們都是用最後的那句對不起，諷刺了最初的那句我愛你。
“在想什麼？”身後傳來的女聲打斷了陳緣的思緒。陳緣以爲是他聽錯了，直到身邊坐下一個人，他才轉過頭來。見是顧曉樓，陳緣俊眉微揚，稍稍錯愕。
兩人並肩坐在看臺上，顧曉樓沉靜地注視着不遠處的一對一對，脣邊的微笑淡淡的，“你說我們這麼坐在這裡，別人看來是不是也跟一對情侶一樣？”
陳緣安靜地轉過頭看她，沒有說話。天上的星星如同鑲嵌在黑布上的一顆顆鑽石，在夜幕裡閃耀着別樣的光彩，顧曉樓看着它們就覺得心情很溫柔，也不管他是不是會理她，她自顧自地開口。
“剛剛張蒙打電話告訴我你一個人在這裡，他們說你最近總是去喝酒，是真的嗎？”
陳緣淡淡搖頭：“又是他們在嚼舌根，我並沒有。”
顧曉樓的笑容像夏夜綻放的曇花一般，她靜靜地看着他，似乎想從他的臉上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無奈他藏的很深，顧曉樓無奈地笑笑，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她一直知道陳緣和秦淺是不一樣的，秦淺總是如春天的遠山般溫暖淡然，那種暖意一直從他的身體裡蔓延出來，讓身邊的人不知不覺地就覺得溫暖。而陳緣則像冬日裡的陽光，總是將溫暖隱藏在清冷的外表之下，讓旁人很難觸及。但若有朝一日能走進他的心，便可以輕易地觸摸到他難得一見的真實情緒，而那些情緒因爲少見而更顯彌足珍貴。
顧曉樓從他臉上移開視線，靜靜說道：“在從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也經常一個人坐在這裡，看着來來往往的一對對情侶，羨慕之餘更覺得自己很寂寞。那時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和你這樣坐在這裡，該有多好。沒想到時隔這麼久，我竟然真的舊夢成真了。”
陳緣眸光未閃，他凝視着顧曉樓溫柔好看的側臉，欲言又止，只聽她接着道：“那時候很痛苦，你明明就在那裡，眼睛看得見，伸手可觸碰，可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不是我的。你明明對我那樣好，可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待我只是如同小妹妹一般。我很難過糾結，既不想再繼續這樣輾轉反側的關係，也不捨得割捨那些似有若無的情緒，就這麼一直折磨着自己。”
顧曉樓的語氣雲淡風輕.，似乎正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只是這種平淡在陳緣看來，則是另一種心情，他沉沉地開口：“對不起。”
顧曉樓搖頭笑了下，神情變得悠長：“我本來覺得一直以來只有我一個人痛苦，可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有一個人，一直跟我是一樣的。不，他甚至比我痛得更深，痛得更久。”
陳緣擡起頭，“秦淺？”
“嗯，”顧曉樓點頭，然後想起發現秦淺珍藏的那些老照片的時候，那種複雜無比的心情，“我從來都不知道，秦淺愛上我，竟然早在我們認識之前。我這陣子從他家裡翻出很多照片，從我剛剛入校那年，一直到後來我們認識。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他似乎都注意到了。那些照片很美，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那麼漂亮。”
陳緣有些震驚，沒想到秦淺的平靜之下竟然隱匿着這樣的深情，只需這一點，秦淺就遠遠勝過了他。過了很久，陳緣嘆道：“也許只有對着自己刻骨銘心愛着的人，才能敏感地撲捉到她最美麗的味道。”
顧曉樓微笑着點頭，笑容裡微甜帶苦，“我一直覺得暗戀一個人是世界上最卑微的心情，不求相守，不求同行，有時甚至只是暗自慶幸能在自己最美麗的年華里，遇到那個令自己心儀的人。我懵懵懂懂的活了二十年，在你之前，根本不知寂寞爲何物，而在你之後，夢裡夢外孑然一身。看着自己深愛的人對別人一往情深，是一種特別疼痛的煎熬，我曾經以爲沒有人能對我的痛苦感同身受，而秦淺走後我想了很久，突然發現，原來.我的苦他竟真的都能明白，只因爲我所受過的痛，他早已先我一步品嚐。可我到現在都無法想象，到底是多麼強烈的痛苦，竟會逼得他最終選擇遠走他方。”
“就是因爲這個，才讓你你最終選擇了他嗎？”陳緣凝視着顧曉樓，神情平靜而認真。
顧曉樓轉頭與他相望，皺着眉頭彷彿在努力的尋找什麼痕跡，良久，她把目光轉向漆黑的夜色，喃喃道：“我想了很多次，我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轉變的？那些輾轉不眠的夜，那些爲你而流的淚，那麼強烈而真實的感情，怎麼就突然消失不見了？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找到了答案。我想，大概是從你告訴我你們的故事後，一切就開始轉彎。”
陳緣猛地擡頭，目光緊緊鎖住她：“能告訴我……爲什麼嗎？”
顧曉樓低下頭輕輕揉搓着手指，她望着不遠處相依的校園情侶，“我一直相信有那樣的感情，執手偕老，專一，堅定，生死不離不棄。不知是你們的故事太美，還是那樣的愛情觸碰了我心中最深處的渴望。沁之和你，都讓我感動，你們之間有一段如同水晶一般剔透的過去，那段過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你的心裡抹去。並非是我不大度，而是我不想去觸碰那樣美好的一切。就算她去世了，你還是愛她，就算她不會回來，你還是想等她。不是嗎？至於我，只因偶合了她最後留給你的承諾，她說她會回來，而我又剛剛好說出了那句‘喜歡你’。所以，你當我是你們承諾的接續，所以纔會對我那樣好，不是嗎？”
陳緣怔住，他不否認最初確實是因爲某些她說的原因纔會與她靠近。可是顧曉樓和沁之畢竟是不一樣的，她們無論性情，喜好，外貌，行事風格，都是截然不同，他從來都沒有把兩個人混淆。可是此時此刻，他發現他竟然說不出任何話，她明明似乎是誤解了但卻又不是誤解，他明明想解釋卻又無法解釋。事已至此，多說何益？
顧曉樓靜靜地繼續道：“在美的青春都會感傷，在美的感情都有遺憾，我真的愛過你，就算後來決定要放棄了，可你一說要我等等你，我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甚至不惜這樣會傷害到秦淺。可是，在我努力嘗試過後，我卻發現自己早已不想和你在一起。也許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真正珍貴的，是我曾經在這麼美的一段路上，遇見過你，這便足矣。”
一又一陣風吹來，陳緣忽然覺得有點冷，努力忽略心裡涌上的不適，讓神情淡定如常：“那秦淺呢？你又有什麼打算？”
顧曉樓靜靜看着遠處，神情認真而悠遠，夜風拂過她的髮絲，把她輕柔的話傳到陳緣耳朵裡：“我會等他。他等了我那麼久，如今他走了，就換我來。他不會想到我在等他，或許他會以爲你我一直在一起。也許他明天就會回來，也許一直不回來，我都不怕。回想起來過去的那些日子，他給過我太多的寬容和忍耐，他一直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地呵護着我的情緒，把我的心痛降低到最小。如今我便把加倍的耐心和溫柔還給他，我想把我們這兩年的故事寫下來，只爲青春裡珍貴的紀念。等他有一天回來了，也許他已經又有了心愛的女孩，也許他甚至已經結婚了，如果真的是那樣，我不會打擾他，就把這個故事送給他，就好了。”
夜風輕輕吹過，帶走了顧曉樓輕柔的話語，陳緣久久地凝視着身邊清麗的女孩子，心裡的沉重是那樣真實。一切已然成空，陳緣此時此刻才真正意識到，他們真的錯過了。塵緣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他有時會想，如果時光能夠倒退，如果他先遇見的是顧曉樓，如果沁之沒有離世，如果……可是人生永遠是條單行道，沒有退路。
天已經很黑了，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地離開操場，顧曉樓扭頭對陳緣輕聲道：“哥哥，我們回去吧。”
陳緣靜靜地看着她在無邊黑夜裡綻放的純美笑靨，此刻兩人同時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英俊沉默的男子對清麗羞澀的女孩子說：
“曉樓，作爲妹妹吧。”
到如今一輪圓圈轉盡，一切終究回到了原點。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