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言, 往年裡秋獵也沒見傳出有人獵得白狐,一是因爲靈狐確實狡詐,二則是因爲靈狐稀有, 物以稀爲貴, 整座山脈, 能碰上靈狐的機會本就不多。
一時間, 我不知是該感慨歐陽楚的好運氣, 還是該感慨歐陽楚的本領高,但無論如何,獵得靈狐, 歐陽楚自當是得了昔公的一句承諾。
我暗自感慨,殊不知, 當走近人羣纔是真正感慨起來, 難怪御前圍着這麼多人, 原是如此。所說獵得靈狐已是不可多得,而今獵得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更是難得, 可是如今,歐陽楚不到做到了,連這射箭的角度也把握得正好。
雪白的狐狸神色懨懨地躺在地上,脖頸處一點嫣紅,被繩子系在了樹上, 不深不淺的傷, 恰巧在脖子上, 少一分則讓它逃竄了去, 多一分則害了性命, 這得需要多少算計纔有如今的場面?我不由在心中詢問,若是我, 能否做到?結果是否定的。
“歐陽丫頭,既然今天是你拿下了白狐,有什麼想要的,只管說就是。不過本王倒是好奇,在場那麼多人都拿這畜牲沒辦法,你是用什麼的方法?”昔公語速緩慢,好奇地打量着樹前拴着的白狐。
“用藥,先射出一箭,箭中藏了藥,這一箭不在乎能否射中,只在乎能否讓它吸入藥粉,第二箭朝相反的方向射去,目的是讓它驚慌,畢竟狐狸狡猾,即使如此還會想着逃跑,關鍵的纔是第三箭,歐陽楚想獵那白狐爲家弟添件新衣,自然不能破壞了皮毛,險險一箭射出去,不想倒真的射中了。”歐陽楚一一答來,就連用藥也說得這樣從容。
可是面前不少人紛紛議論起來,這,怎麼能算打獵?用藥迷昏靈狐,難度自然大減,難怪能被歐陽楚撿到這好事,可是,這實在……
“哦,原是如此啊,歐陽丫頭不怕衆人說你此行非君子之爲嗎?”昔公一順美髯,意有所指。
“國主,歐陽楚斗膽問一句,何爲君子?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歐陽楚行事光明磊落,便是用藥,也在大庭廣衆下說了出來,難道所謂的君子就是表面仁義道德,實際上不知做了多少偷雞摸狗之事的鼠輩嗎?”歐陽楚握緊手中的拳,平定了隱隱有幾分激動的嗓音,話鋒一轉,“況且,歐陽楚是女子,不必顧忌君子行徑,獵那白狐本意也非求得國公的賞賜,而是覺得那一身白色與家弟的氣質極符,拿來做件衣服是再合適不過了。”
歐陽楚的話說得舒坦,可是昔公的面子卻有些掛不住,畢竟,歐陽家的長女不想着求得恩寵,只爲弟弟開心,而這份心性,若生在普通人家便是狂妄,偏偏生在了歐陽家,連一國之主也無法奈何。
我其實是有些敬佩歐陽楚的,這樣的女子活得真切,喜便是喜,討厭也會說出來,因着家族的庇護,可以活得自由任性。
可是,那時的我不知道,其實,一個人的灑脫也許會是另一個人的羈絆,就如月有陰晴圓缺,就如天有晴霜雨雪,人們往往只看得到一面,卻不知其背後。
帝王之術,在於權衡,帝王之心,在於謀算,歐陽家有一個璧人歐陽寧,便該有一個自由的歐陽楚。
“長生丫頭,你也過來了。”昔公將目光朝站在人羣中的我投來,“對於此事,你怎麼看?”
昔公的話是對着我說的,平平淡淡,只似是一句詢問,可是那深邃的目光,似是要藉此探究到什麼,讓人壓抑得喘不上氣,若是以前的孟長生,哪裡會發覺這些?
可是如今,愈是探尋,愈發覺得昔公的不同尋常。一時間,周圍都安靜了下來,衆人好奇爲何昔公會詢問一個小丫頭,可只有我知道,無論我怎樣回答,昔公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這番詢問,不過是想借此昭示孟長生在昔公心中的地位,在宋國的地位罷了。
我踏步,從人羣中走出,心中哀嘆,何苦,臉上卻不得不擺出笑意,道:“回國公伯伯的話,誰人規定狩獵的時候不能用藥?既然是秋獵,不也可以看作一場爭鬥嗎?所謂兵不厭詐,戰場上刀槍廝殺,誰會在意你用了何種手段,面對生死,再多的仁義道德都是虛無縹緲的。長生雖然不精通騎射,但從那白狐的傷口來看,歐陽姐姐的技術非同一般,靈狐狡詐,試問若是有藥,誰能保證手到擒來?”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紛紛面露難色,就連最初幾位憤憤不平的世家公子,也不得不承認,這般箭法出現在一個女子身上,已是不可多得。
“哈哈,既然長生丫頭也這麼說,那這份賞賜,依然還是得算在歐陽丫頭的頭上。”昔公笑得開懷,可我深知,這份笑中夾雜着太多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壓抑得人不願再想。
“如此,歐陽楚多謝國主賞賜。”夜色下,紫色的身影盈盈行禮,或許也是一道風景。
比之更爲讓人心動的,卻是與月色同樣清幽的白衣,歐陽寧的一舉一動,總是極合禮法,行禮,起身,就連踏在塵土中也讓人覺得高雅。
“寧,見過國主。”
“勝雪小公子請起。”
這位白衣的少年行過禮後,便自顧走到樹前,解開狐狸身上的繩子。
“你做什麼。”出聲的人是歐陽楚。
“姐姐不是將這小傢伙送給寧了嗎?”歐陽寧似是疑惑,手上的動作卻未停下,只見他從袖中拿出一截白綾,輕輕裹在狐狸的脖子上。
“你若不喜歡皮毛,把它放了即可,何需……你不是向來不喜歡這些小動物嗎?”歐陽楚看向自家弟弟,只道是自家弟弟同情心氾濫了些。
“唉,本來是想放了這小傢伙的,轉念一想,小傢伙受了傷,若放回山林,豈不是又成了別人的獵物。”歐陽寧手上的包紮動作已停,站起身來看向歐陽楚,道:“寧轉念一想,不若留在姐姐那裡養傷,待它傷好了再送回山林吧。”
誰也不曾想到,這隻白狐會以這樣戲劇性的一幕結尾,歐陽楚獵回來的小傢伙居然要自己養着,偏偏,發話之人是歐陽寧。
一陣討論,各人皆有各自的事,賞月賞酒吃烤肉,數堆火把升起,自有一番熱鬧景象。
月色下,歐陽寧一身白衣靜坐在樹下,枝椏錯落,投下斑駁的影子,如同水中交橫的藻,偶爾落在他的衣袖上,輕輕撫着小狐狸的頭,而白狐也依偎在他的腳邊。
這樣的歐陽寧,是仁慈的,一塵不染,這亂世繁華中,那樣的男子,像月,高潔,觸不可及,我向前的腳步不知爲何,再也無法走去。勝雪公子,勝雪公子,白衣勝雪,連心也勝雪吧。
可是孟長生不能如此,身後的牽絆,身前的愁緒,這雙手註定是要沾染塵埃的,有些人的相遇是爲了相知,而有些人的相遇卻註定是要越行越遠的。
同樣的白衣倩影,那是周婉,敬禮,低聲耳語,不知爲何,那白色的影子纏在心中,久久揮之不去。
“你若是早一步,歐陽寧身邊的人就是你了。”身邊突然飄來一句淺嘆,原是宋玄商在搖着頭對我說道,而宋玄商似乎是沒料到我會回頭看他,又道:“本公子一直好奇,身爲孟家的女兒,自小便得父王許諾,本來你什麼都不做,無論是誰坐上那個位置都不會虧待於你,爲何?爲何會選擇本公子,如今一看,纔是明瞭。”
“六公子怎麼來了?”我回頭,不去看那白衣。
“剛剛在那裡沒有見到你,便出來看看。”宋玄商看向天上的月,嘆道:“這月色真美,圓月殘缺,反而更像是美人的眼睛呢。”
我轉身欲走,卻聽見宋玄商再道:“今天的試探,是最後一次了,本公子向你保證,從今以後,無論誰坐上那個位置,都不會再試探了,因爲,本公子已經知曉你的心意了。從始至終,你要的都不是那至尊的寶座,不是嗎?”
“從始至終,長生所尋求的,不過是自由。”還有那不足爲外人道的曾經……我望向殘月,眼神是迷茫的,公子啊,若你知曉,告訴長生該何去何從。
“自由,多麼美好,多麼奢侈。”我聽見宋玄商的輕笑,那笑中夾雜着苦澀,“長生妹妹,或許,從一開始,你就不該捲入這趟渾水,身在帝王家,錦衣玉食,卻不知早就萬般不由己了。所以,本公子羨慕陸子冉追求棋藝的固執,四哥羨慕歐陽楚的不羈,因爲這些,都是我們求而不得的啊。”
求而不得的,求而不得的,僅是這世間尋常百姓家的一聲自由。一時間,我似是有一點同情昔公的這兩位公子了,可是自身的不幸,豈能是禍害他人的藉口?人人皆有難處,人人皆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這月色,照着宋國,照着歡樂與哀傷的人,照着清白與黑暗,所有的骯髒,早已隱於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