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處, 冷意涔涔,想來當初也是好耐性,竟真的等了約摸小半個時辰, 長廊深處蕭瑟。
玄色衣袍的男子帶風招搖走來, 眼中隱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一聲輕喚:“叫阿生久等, 實乃罪過。”
任是孟姑娘好耐性, 也難免有了幾分脾氣,對着惜言不好發作,對着宋玄墨孟長生從來不用說客氣, 冷聲一笑,諷刺道:“如若四公子知道什麼叫作守時, 又何來久等一說?罷了, 長生於四公子而言不過是用來拖延時間的藉口, 怎用虛情假意道歉?”
玄衣男子笑意不改,也不再談論這個無果的話題, 若是旁人倒也罷了,若是孟長生,此事不說也罷,畢竟孟姑娘從來都是這副脾性,何苦自找尷尬?宋玄墨繼而笑道:“即是如此, 本公子也不便客套, 邀阿生此來卻有一事要談。”
我打量了宋玄墨一眼, 問道:“何事?”
對於我這漫不經心的一瞥, 宋玄墨似乎也不甚在意, 仍是笑意的眸子裡漸漸滲出冷色。
那雙眼中,似乎藏了冰渣, 隱隱約約倒更令人心寒,有些人說話喜歡直抒胸臆,而有些人說話總是先擺條件,讓你不得不順其而爲。
恰如此時的宋玄墨,倒是不着急談正事,不經意間隨口冒出一句:“聽聞周家四小姐周婉芳華正茂,不知可許配了人家?”
我一愣,心道,果真如此,打蛇打七寸你,威脅人自然也要撿着要害來,一句周婉的婚事,便已經讓我心慌了幾分,奈何此時,並不是自亂陣腳的時候,我回笑,道:“大舅母正爲此事操心呢,這些女兒家的事情,還是不勞四公子費心了,今日四公子邀長生至此,可不會是爲了觀賞府中秋色的吧?”
兩人心照不宣,暫且不提周婉之事,宋玄墨輕笑道:“當然不是,有一樁小事要阿生幫忙,說來這事情也是簡單,不過要你進宮一趟,向我父王揭發蘇家的貪案,既是案子,本公子便早已備好了貪贓的證據,如此簡單的事情,想來以阿生聰慧,定然不會拒絕。”
我心中大驚,此時宋都城人人自危,貪贓一案當是能避則避,爲何偏偏宋玄墨要揭發蘇家的案子,這且不提。
如若沒有記錯,蘇家正是蘇夫人的母家,論起輩分來,蘇大人也算得上他的外祖,儘管自蘇夫人去後,他們這些年來交往不深,怎生會暗地裡找人來舉報自家人?
我着實想不通,只得試探地問道:“四公子何知長生不會拒絕?”
宋玄墨但笑不語,彷彿我問了一個多麼可笑的問句,當然,這話在別人看來也的確可笑,宋玄墨既然能提到周婉的婚事,便是有辦法從中阻撓,對於昔公四子的能力,孟長生從未懷疑過。
這樁交易,怎麼看都是一筆合理的買賣,孟姑娘處於被動地位,斷沒有推拒的道理,況且,這樣簡單的事情,並非孟家小姐一人不可,可是周婉的事情,目前卻着實是一件棘手之事。
宋四公子心有成竹,自然不會在意,而我內心的一些小把戲,又何嘗不似透明地擺在他的面前,第一次,這般無力,以不變應萬變,果真是一件極妙的手段。這場較量,本就是比耐性,誰若着急,誰必輸無疑。
誠然,本姑娘敗局而歸也是早已註定的結果,但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四公子不懼長生將今日這事說給國公伯伯聽?”
但聞宋玄墨哂笑道:“阿生,何苦無力掙扎呢?你不會的,你以爲本公子今日晚到所爲何事?且以你聰慧,斷不會沒有發現左相大人未至,一個時辰前,左相在右相府中見到一件很有意思的東西,上面正好記載着眉山鐵礦的每一筆買賣,不巧的是,當時方少將軍也在場,他們此時大概還在右相府中喝茶吧。你說,以左相和右相往日裡的交情來看,那本賬簿會不會落到父王手中?”
宋玄墨的言語中頗有威脅之意,以左相與右相的私人恩怨來看,那本賬簿此時定然已經落到了昔公手中,而此時此刻兩位丞相大人仍能相安坐下喝茶,定有宋玄墨一份功勞。
他藉此事來威脅我,我卻不得不受他威脅,雖說眉山鐵礦一案宋玄墨也是得益者。
奈何宋玄商經不起這份賭注,孫家也經不起這份賭注,如若宋玄墨不高興,大可以抽身而退,可是孫家卻是無路可退,屆時事情曝光,就目前的孫家來看,無異於雪上添霜。
人生許多事情便是如此,不經意間的一份忽略,便已然成了定局。
比起向無交集的蘇家,這份證據無論是真是假,孟姑娘都會選擇遞交於昔公,畢竟比起周家和宋玄商的處境,他人的安危尚不重要,況且昔公並非愚傻之人,自會派人調查。
有的時候,孟姑娘會鄙視自己的自私,有的時候會譴責內心,可是面臨利益的糾紛,面臨外與內的時候,人往往是利己的。
這也是多年以後的孟長生對於自己的認知,向來不是高潔之人,怎能與白衣同流?
向來遊走在權利與金錢的夾縫中,暗處的污穢早已沾染,如何還能得一襲白衣無潔?
只是那時的孟長生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會牽扯出一件更大的秘密,關係甚多,以至於纔有了後來的種種,痛也好,悲也罷,都比不過當事人所經歷的震撼,那樣的曲折離奇,不足爲外人道也。
此時我輕拍了衣袖,雙目審視着宋玄墨那看似玩味的笑意,輕微地點了點頭,揭發蘇家貪案,的確是順手之舉,但威脅之事,有一便會有二,有了周婉難保不會牽扯周家。
我冷了聲音,繼而問道:“既然長生今日幫了四公子一個小忙,也請四公子承長生一份許諾,今後無論如何,皆不許動周孟兩家分毫,當然,作爲回報,長生可以保證周家、孟家,永遠不會參與到這場爭奪中來。”
玄色衣袍負手而立,眸中的清冷逐漸散去,一張俊顏綻出如春的暖意,笑道:“如此正好。”
這是一場交易,一場只屬於宋玄墨和孟長生的交易,孟家長生儘自己所能,用自己的方式在暗中守護着兩個家族。
這場交易中無論對錯,無論高下,有的不過是一片心。
在這個黑暗的漩渦中爭鬥的人,無論大義,無論正道,能保住性命已實屬不易,可是當無數個寂寂之夜,又有多少午夜夢迴,誰人知?嘆無奈,好一番荒唐言。
長廊盡頭說無語,宴會盛時正歡顏。
此刻玄色衣袍的宋玄墨攜夫人洛凝嫣與孟家小姐一同現身於宴會,一身鮮紅的舞衣與淺綠的長裙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只見那佳人膚如凝脂襯紅顏,貌若仙娥攏嫣紅,紅舞衣搖曳,長絲帶輕系,纖纖細腰不堪一握。
洛家凝嫣,向來語笑嫣然,與之對比而言,孟家小姐容顏不及之,卻仍有一份獨特氣質,兩者無高下,只作各有千秋。
今日是洛夫人的生辰,身爲酒宴主人,與宋玄墨卻雙雙晚至,雖說宴會開始的時間恰好,卻難免落人不滿。我隨着宋玄墨一道而來,便見宋玄商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四哥這個主家晚至,該罰。”
若是旁人此刻該是無禮冒犯,奈何宋玄商與宋玄墨這兩位公子向來兄友弟恭,便是如今,也當成是一句玩笑之語。
宋玄墨今日心情大好,明眼人一眼可見,可我卻知道,不僅僅是因爲洛夫人生辰緣故,更多的是他掌握了一手好牌,正是得意之際。
只見宋四公子也不氣惱,徑自跑到桌邊自飲三杯,有四公子如此作態,哪裡還有旁人說三道四,不知分寸?
酒宴開始,重頭戲之一的赤血珊瑚便被端了上來,幾人合擡一株珊瑚樹,可見其重量,盆中坐落一珊瑚,形似松柏,光澤飽滿,若琉璃,更比琉璃美,根部通紅如血,枝處逐漸變淡,成一抹輕紅,赤血松柏,取義松柏長青,更含一份深意。
近處一瞧,無論是色澤,還是質地紋理,皆是上佳,無怪乎只有水城能出這樣的寶物,宋四公子爲討美人歡心,真是好大手筆。
洛凝嫣極爲滿意,卻輕笑着轉身對我說道:“孟家妹妹,今日你我有緣,不若一同在這珊瑚樹上繫上福袋,也算是一份吉祥寓意。”
我乾笑點頭,若論演戲,長生自不及洛凝嫣,前一刻可以是針鋒相對,下一刻便能柔情似水。
這樣的美人,傾顏一笑也是動人的,輕聲細語間,便讓不少人生出好感,原本不相熟的兩人,愣是被一句話變成了好友,此話一出,無異於告訴衆人孟長生之前確實與洛夫人暢談,才至於如此珍貴的珊瑚樹上,繫上孟長生一份福袋。
誰人會懷疑那些陰暗處的勾當與宋玄墨有關?誰人會曾知曉在這之前孟長生與洛凝嫣並未相見?
宋四公子笑而不言,宋六公子等着瞧戲,旁處各人有人好奇,有人豔羨,有人疑惑,有人置之不理,一場宴會,總該有宴會該有的模樣。
早有下人端了福袋走來,分別承在了我兩人面前,我取下福袋看向洛凝嫣,兩人同時在這赤血珊瑚樹上掛上小巧的荷包。
這樣的洛凝嫣,語笑嫣然,這樣的洛凝嫣,眼裡都是輕柔,絲毫找不出破綻,絲毫看不出別的心思,仿若她本來就是這樣的美人,宋國第一大美人洛凝嫣,就是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生來就需要被保護,被人敬仰的人物。
只是人前人後,是否會是截然不同,又有幾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