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上賓客盡興, 閒來湊做一堆,各聊話題。有賦詩,有聯對, 有品酒, 有作樂。
但對我而言, 一切都沒了興致, 今日歌舞昇平時, 明日又何知?今朝有酒今朝醉,豈非自欺欺人時?
我不記得那日是怎樣回到孟府了,因爲於我而言, 那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要清楚, 時刻都需活得明白, 一個不敢面對自己心的人, 說到底都是懦夫。
我曾經深愛過一個人,因爲一份深刻, 所以恨入骨髓。我曾經戀慕過一個人,因爲一份赤誠,所以不敢靠近。
而如今,我所能做的,不過一句等待, 等待命運, 等待春暖花開。
三日後, 宋國都城迎來第一樁貪案——蘇府的貪贓, 幾日來人人自危, 卻沒想到此次雷聲大,雨點小, 抓出來的不過一個小嘍囉,蘇府的賬目記得一清二楚,所貪數目不過是水城城守的千分之一。
而稍明內情的人皆是疑惑不解,自水城城守一案暴出,人們都將視線盯在這些個簪纓世家,尤其以右相孫府爲最,一段時間內,孫相總是不願出門。
可是爲何會以這樣的結果出現在人們眼前?衆人議論紛紛之時,我正在長生閣內烹茶,面對起霜的清晨,還是一杯熱茶來得暖心,蘇府之案,自那些證據承上去以後,便再與我無關。
宋玄墨做事,我既看不懂,又何須費盡心力去猜測?
時間迴轉,那是兩日前的早晨,我帶着賬本和所謂的證據面見昔公,入目的不是舞榭歌臺,而是一陣空曠的荒涼。
清秋宮中蕭冷,雖說不見落葉枯黃,卻難免枯寂了些,尤記曾經此地繁華,有夫人搭了臺子賞歌作曲、嬉笑玩鬧,多年不見,徒剩下空臺,竟也改變了記憶中的模樣。
隨着領路的宮人來到宮殿,濃厚的藥氣撲鼻,病榻上的昔公失了往日神色,凹陷的眼仁,枯槁的手臂,以及鬆弛的皮膚,我心一驚,這還是那個談笑風聲的宋昔公嗎?
此時此刻,沒有高高在上的宋國國主,有的不過是一個老者,歲月催人老,可是當垂垂老矣,剩下的又豈非心酸?
見到我來,昔公似是想牽出一個笑容,可那臉上,怎麼看着都彆扭,我扯出一抹苦笑,竟然心生了不忍之意,半晌猶豫,終是說明來意,卻見昔公愣了愣神色,遂而釋然一笑。
在這個一世精明的老人面前,所有的把戲怎能逃脫,若是他未指責,不過是不想說罷了。
那一刻,心中莫名有種不安,亦有種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憐憫的感覺,此刻宮中孤寂,各位夫人別有用心,而昔公向來最疼愛的兩位公子,仍在勾心鬥角,算計不完。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該是嘆年華老去,該是嘆帝王之家親情淡薄?
我看着昔公,淺淺說道:“國公伯伯,長生自知此刻是不該打擾您清淨的,可是蘇家的案子還得由您定奪。”
卻聽昔公輕嘆一聲,他的目光順着窗臺飄香遠方,眼中流露出的不知是哀傷還是無奈,粗啞的嗓音開口,只道:“是老四叫你來的吧,其實你不說本王也能猜出來,我這副身子垮了,可眼睛還不瞎,他想查出真相卻不想來我面前詢問,你啊,果真是最好的人選。”
我猶做震驚,什麼真相?什麼最好的人選?枉孟長生自詡聰慧,可是那時,也不過一份迷茫。
昔公見我不言語,探頭又道:“長生丫頭,你難道從未好奇過老四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嗎?”
直覺上我不想面對昔公的眼神,那神色是探究,亦是洞然一切的瞭然,是可笑,亦是不願多問的無力。
宋玄墨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與他相鬥多年,似乎鬥法、鬥嘴、鬥手段早就習以爲常,我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但不難想象,沒有母族的支持,那樣的環境是煎熬的,如若沒有一段曾經,也不會也如今凌厲手段的宋四公子。細細想來,宋玄墨與宋玄商不過相差兩載,可那份心智,那份穩重,以及那些層出不窮的計謀,絕非兩載之差。
我靜默不語,等着昔公繼續說道:“他定是恨我這個父親的不作爲,可是,有的時候,不作爲亦是一種保護,算了,有些事,他想查,便去查吧。本王老了,不服老不行,有些話卻還是要倚老賣老說給你聽,眼睛看到的不一定真實,要用心去感受。”
隨着昔公緩緩開口,我認識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宋玄墨,那個他堅韌勇敢,那個他爲着一個目的伺機而動。
從前的宋玄墨也有過一段無憂的童年時期,而那樣的幸福全然結束於蘇夫人死去的那一年,那一年,他不過五歲。
昔公二十年的薄冬,約摸,也是這個季節,蘇夫人不在了,蘇夫人膝下一子正是宋國四公子宋玄墨。我記得曾聽素冬的隻言片語中提起過,宋四公子自蘇夫人去後便很少笑過,即便是笑也多半並非真心。
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何連昔公也仍舊念念不忘?
而這些又與蘇府的貪案有何聯繫?
在昔公的敘述中,我似乎看到了那個曾經受盡欺凌的小公子躲在暗處抱住母親屍體痛哭的畫面。
那個因着沒有母親庇佑的小公子在衆位公子面前孤零零地站着,也似乎可以想象年幼的孩子失去母親之後在這寂寂後宮之中的艱難,各位夫人的有心加害,下人的不待見,宮人的冷聲譏諷,無怪乎會長出那樣一副冷漠的性子。
只因,若多了一分情,多了一分信任之心,都有可能葬身與這個無硝煙的皇宮大殿。
我聽得昔公喃喃自語:“長生丫頭,你說,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會有天道輪迴?”
我想,是有的吧,欠下的債,總要歸還。不然,對於那些不可思議的離奇,又該做何解釋?
然不待我回答,昔公又道:“其實本王是相信的,因果皆有輪迴,欠了一個人的,總得要還,本王年輕的時候不知珍惜,想要珍惜的氣候卻來不及了……對於她是這樣,對於老四,也是這樣啊。”
言罷,昔公掙扎着起身,地走到暗閣前摸索良久,顫巍巍地捧起一副畫卷,這畫卷上一名女子語笑嫣。
然,莫名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