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煜佯裝懼怕,躬身打禮自退去了。
衙門的人一離開,善寶手撫心口直念阿彌陀佛。
祖家男女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除了猜測是誰密報給衙門,還有埋怨善寶竟然用了個殺人兇犯做管家,更驚詫善寶與阮琅似乎是舊識的樣子,對秋煜沒有把善寶拘捕到案大失所望,性子耿直的祖公道大聲嚷嚷着,完全不怕善寶會聽到。
上首端坐的善寶環視衆人,曉得這些個男女無一個是雪中送炭的,甚至錦上添花的都沒有,而是慣常的落井下石,對他們,不能委曲求全,必然凌厲,於是厲聲道:“我們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是祖家人,秋大人真個把我抓進大牢,你等會消停得了麼。”
本朝素來時興連坐,祖家男女也不是不曉得,彼時祖百富爲了害她,寧可讓樊少爺把樊老爺之死的罪名歸結在祖家頭上,此時當然也不會怕這些,倒是那幾個姨娘聽了善寶的威嚇立即噤聲。
臘月二十六這天,雖然祖家不能大肆慶祝,年畢竟是百姓最大的節日,所以各房的主子集齊了來找善寶,想請出小戲,也不唱那些熱熱鬧鬧的,唱幾摺子孝妻賢的段子還是可以。
“大年夜、爾必死”像個魔咒,攪得善寶心神不寧,與其這樣等死般的等着,不如散散心,遂同意。
戲班遠來燕地,在雷公鎮搭了臺子建了場子,唱了足有一個月,今個張家明個李家的輪番請,聽聞唱作俱佳,幾個粉頭扮相也好,甚至有張員外李財主的重金下聘想納了粉頭做妾,一時間雷公鎮當真熱鬧的緊。
祖家由祖百富出面,定下了戲班明日來祖家大院唱堂會,此消息一出,整個祖家大院沸騰了,聽的是戲看的是熱鬧,對於女人們,似乎比戲班的角兒們更忙,忙着張羅明天的穿戴,彷彿衆人不是看戲而是看她的,就連一向喜歡清靜的喬姨娘都不例外,喊了瑣兒問:“明兒我可穿什麼好呢?”
瑣兒阿諛道:“夫人穿什麼都好。”
喬姨娘噦了口道:“讓你拿個主意,你就這樣糊弄我。”
不想這一噦就想嘔吐了,只憋的眼睛通紅面龐漲紅,也沒吐出,瑣兒扶着往炕上倒了會子,頭腦昏沉,五臟六腑無一處舒服。
瑣兒給她撫着後心道:“若是老爺還在人世,我必然以爲夫人是有喜了。”
喬夫人懶懶的不想說話,聽瑣兒這番言辭,還是氣道:“姑娘家,成日的說這些烏七八糟的,臊不臊。”
瑣兒一壁讓丫頭小鳶給喬姨娘倒茶,一壁道:“奴婢不臊,奴婢倒希望夫人是真的有喜了,想夫人快三十了,再不生養到老時指望誰養老送終呢。”
喬姨娘按着腦袋,回手推了瑣兒一下:“去去,竟說些不着邊際的,老爺都不在了,我同哪個生養。”
瑣兒抿嘴不語,眼睛嘰裡咕嚕,看上去一肚子心機,爲喬姨娘撫了半天后心,覺着她舒坦些了,小心道:“漿洗房的杜家娘子說,她孃家嫂子在哥哥死了三日就改嫁了,把她孃老子氣得快吐血。”
喬姨娘閉着眼養神,淡淡道:“她孃老子也是少見多怪,逝者已矣,活着的還得活着不是,一個婦道人家,不改嫁難不成一輩子獨守空房,她即便守得住,那些街頭浪蕩子們還不是欺負她寡婦人家,半夜敲門砸窗的事屢見不鮮,還不如改嫁。”
她竟有這樣的想法,瑣兒趁機道:“是了,是這麼個道理,夫人爲何守到現在呢。”
喬姨娘微微一愣:“我?”
瑣兒鄭重點頭:“嗯。”
喬姨娘慢慢睜開眼睛,望着炕前那一幅花好月圓的幔帳,被鉤子鉤住半幅,另半幅垂落下來,牡丹開得正旺,月色下仍然雍容,她輕輕嘆口氣,花是花,人是人,花可以白天晚上無所顧忌的盛放,而人,需要懂得人前人後不一樣,人前,斂盡顏色,人後,還原本真,人前她是祖百壽的姨太太,人後,她心有所屬卻一廂情願。
她沒有回答瑣兒的話,緊緊閉上眼睛要睡的樣子,希望一夢到了邊關,到了祖公略身邊。
臘月二十七這天,戲班早早到了祖家大院,善寶讓人打掃乾淨了本來就有的戲院子,各處也生起了火盆,雖然不能像各個主子房裡那麼暖如春日,也不至於太冷。
戲班大小十幾個伶人,男多女少,同在戲院子那一溜五間通房裡描眉打鬢,上好妝,穿齊整戲服,鑼鼓聲開了場。
祖家男女按着分位也在戲臺前就坐,各人身邊都立着房裡的丫頭婆子,角兒沒出來之前,大家還在說說笑笑吃吃喝喝,鑼鼓聲戛然而止,戲臺側軟緞的簾子打起,先露出一角緋色的裙角,接着一聲悠揚如清笛穿林的長嘆,嫋嫋娜娜的款步出來個女子,因是背對着衆人,更勾得大家屏息靜氣,心裡數着一二三轉過來,待那角兒轉過身來,濃妝下,閉月羞花。
祖公遠率先擊掌叫好,惹得他夫人龐氏刷拉撂下臉來,倒是他的小妾柳葉依舊中規中矩的坐着,泥雕木塑般,毫無生氣,更無女人味。
那角兒開口唱起,扮的是個被負心漢拋棄的怨婦,唱詞哀憐,身段柔軟,看得衆人癡癡呆呆,一折罷了,方曉得長長的喘口氣。
祖公遠那裡又率先道:“賞!”
十兩雪花銀子賞給了這個角兒,爲此,這角兒便簡單卸妝之後,重新來到戲臺上謝賞。
衆人一愣,不曾想這角兒,竟然是個男子。
祖公遠頓時大失所望,又不好將賞出去的銀子要回來,只好啞巴吃黃連了。
瑣兒立在喬姨娘身邊,小聲嘀咕:“天下竟有比咱們王爺還俊的男人。”
喬姨娘盯着那角兒看了半晌,偏頭覷瑣兒道:“難得他個大男人扮得如此惟妙惟肖,背後不知苦練了多少年纔有這樣的功底,賞。”
她的語氣一貫的清淡,只等追加一句:“百兩。”
瑣兒驚道:“百兩?銀子?”
喬姨娘打趣道:“我可沒有金子。”
瑣兒的意思她明白,賞賜百兩,委實太多。
即便是那角兒聽了也半晌不知開口謝恩,被班主偷偷捅了下後腰,他才朝喬姨娘長揖下去,擡頭時對上喬姨娘的目光,又慌忙挪開。
善寶嘴角銜着意味深長的笑,招手向那班主:“繼續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