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喜的突然出現讓朱老六措手不及,瞬間千百個念頭打腦子裡過,諸如善喜是怎麼回來的、爲何同猛子在一起、眼下自己籌謀之事會不會節外生枝……
“老六!”
善喜倒是分外高興,高興得鬍子抖動,肥大的襖袖子裡伸出瘦弱的雙手來。
朱老六撂下手中的酒碗,回握住善喜的手:“大哥!”
幾十年的交情,是朋友更是異性兄弟。
手挽手於吱嘎吱嘎快散架的條椅上坐了,善喜更關心妻女的狀況,朱老六道:“大哥放心,大嫂和寶兒在我家裡住着呢,吃的好睡得踏實,要說唯獨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惦念你,現在你來了,總算可以一家團聚,也了我一份心。”
聽聞妻女安然無恙,善喜甚是開懷,雖然之前已經聽猛子報過平安,但朱老六是他的兄弟,兄弟的話更讓他覺得可信。
忽然想起猛子來,回頭想介紹,朱老六瞅了眼猛子腋下的包袱,分明是行旅歸來,應該是他把善喜從天雲寨接回來的,心知肚明,故作不知道:“我們認識,猛子兄弟乃祖家二少爺的臂膀,雷公鎮哪個不曉,兄弟你這是去哪裡了?怎麼同我大哥在一起?”
猛子是祖家奴僕的身份,所謂宰相府裡七品官,祖公略身邊的人自然不同於一般的奴僕,朱老六相當尊重。
猛子謙虛道:“朱把頭過獎,我是奉我家二少爺之命去接善老爺的,一路馬不停蹄甚是乏累,想來這老館子吃點咱雷公鎮的招牌菜,巧了,在此遇到朱把頭。”
祖公略可真是手眼通天,竟然能找到善喜,朱老六心裡七上八下的,怕自己幫了祖百壽得罪了祖公略,轉念一想他們是父子,且祖公略已有未婚妻文婉儀,指着館子飯堂裡的破爛桌椅道:“此處粗陋,沒什麼像樣的飯菜,不如我們回去家裡,英豪他娘做的菜比這裡的廚子強多了,更重要的,大嫂和寶兒一直擔心着你。”
善喜同意,猛子不同意,他道:“我奉二少爺之命,照顧善老爺。”
朱老六道:“善大嫂和我那侄女都在我家裡,大哥他當然也得去住我家。”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猛子仍舊有些猶豫。
善喜開了口:“小兄弟,大恩不言謝,容我先回去看看家人,之後會登門拜謝你家二少爺的救命之恩。”
猛子爲難着。
善喜續道:“我與老六是幾十年的交情,他的家也就是我的家。”
他堅持,猛子也無話可說,總歸朱老六也是雷公鎮人,還是參幫人,雖然之前祖公略對他有所懷疑,也並無真憑實據,更何況他是善喜的兄弟,於是猛子就拱手先行告辭。
猛子一走,朱老六拉着善喜就出了館子,喊小二牽過自己的棗紅馬,二人無法同乘一騎,所以就牽馬緩行,兄弟多年未見,互訴心事。
談起自己當年纔來雷公鎮,朱老六感慨萬千,那時爲了養家餬口他是什麼都做過了,雷公鎮有句婦孺皆知的話——打獵不打走駝子、說話不說噎脖子。
走駝子是長青山中的一種黑熊,冬天不蹲倉,所以膘不肥,脾氣大膽汁少,老獵手沒有打的,而朱老六不懂,耗費幾天的工夫打了只黑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這龐然大物弄回來,卻是一路讓人嘲笑。
打獵不成去捕魚,冬季捕魚有說道,他聽人說要知道哪裡有魚得看“魚花”,也就是魚吐出的泡泡,於冰面下,他照着做了,看見有魚花就鑿冰下網,卻連條小魚都沒捕到,後來才明白這魚花是舊花,也就是魚羣早已過去了。
捕魚不成才想着去放山挖參,初次放山,見個頂紅花的草就喊“棒槌”,結果那草不過是最普通的孩兒臉,根本不是人蔘,他也就喊炸了山,被把頭訓斥,讓幫夥嘲諷。
樁樁件件,萬般艱難,總算現在混出名堂。
善喜見街上不時有人同朱老六熱情招呼,信他真是混出了名堂,不是最初兩個人認識,他已經是一個月都沒吃飽,而自己拿出身上所有盤纏接濟他,兩個人才做了結拜兄弟,善喜暗暗感嘆人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哥兩個正聊的投入,路過一家藥房時發現門口堵着很多人,且吵吵嚷嚷兼嘻嘻哈哈,本來朱老六也不是十分好奇,忽聽有人說:“一個小姑娘懂醫術,我纔不信。”
朱老六與善喜面面相覷,彼此都想到了善寶,除了善寶,雷公鎮還沒聽說哪個小姑娘懂醫術,於是哥倆擠入人羣,見藥房的堂中果然站着善寶,還有李青昭。
原來今兒赫氏突然腹瀉,善寶給母親看過,覺得煮點山藥粥即可,於是同李青昭來藥房買山藥。
藥房有坐堂先生,慣例是,來買藥的都是先由坐堂先生診過,然後開方子抓藥。
善寶徑直說買生山藥,夥計隨口問病人哪裡不舒服,最好讓先生給把把脈,這也是這家藥房的慣例,目的是爲了推銷那些高價錢的藥。
善寶說母親患了下利,不重,不用把脈。
坐堂先生聽個真切,想自己也是小有名氣,卻被個黃毛丫頭漠視,當下心裡有氣,就說患下利簡單的吃山藥不能痊癒,於是提筆給善寶開了個藥方,且都是名貴的藥。
善寶拿着藥方掃了眼,內行之人,看穿了坐堂先生的用意,這些藥不過都是吃不死也吃不好的滋補之品,她將藥方還給先生,只道:“我只買生山藥。”
坐堂先生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大夫。”
李青昭按耐不住,道:“我表妹懂醫術。”
坐堂先生當她是說氣話,只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剛好有個病人來看病,坐堂先生見是個熟人,且對方的病纏磨許久了,連他都無計可施,遂故意把病人推給善寶:“你懂,你給看看。”
善寶本不想惹事,就推說自己不會看。
坐堂先生譏笑:“不懂醫術,那就按我的方子給你家裡的病人抓藥罷。”
李青昭氣極,嚷嚷着:“我表妹非但懂醫術,還是神醫。”
那病人四十出頭年紀,樣貌猥瑣,見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巴不得讓善寶給看病,於是主動過來對善寶把病情說了
——頭痛發熱,暈眩喘急,痰多口乾,小便頻繁。
善寶見坐堂先生一副看笑話的嘴臉,終究年輕氣盛,於是對李青昭道:“你替我給他把脈。”
李青昭問:“爲何你不去?”
善寶道:“男女授受不親。”
哦,這樣啊,李青昭就傻呵呵的去給那病人把脈,她長在神醫之家,這也難不倒她,邊把脈邊告訴善寶情形。
善寶已經確定那男人的病症,問他是不是新婚。
那病人說,新娶了個小妾,感情甚篤,日日春宵。
善寶更確定他是縱慾過度,之前看過的醫書上描述得很詳盡,怎奈自己是個姑娘,不好開口說這些牀笫之私。
她爲難,那坐堂先生正中下懷,催促她:“請姑娘開方子罷。”
善寶雙頰泛紅,不知所措。
那病人呲着一口大黃牙:“你到底能不能治病?”
善寶道:“能。”
病人腆着一張蠟黃臉再問:“怎麼治?”
善寶反問:“你是想治標,還是想治本?”
病人毫不猶豫:“當然想治本。”
善寶揉了揉鼻子,羞澀道:“治標就吃藥,治本嘛,那就是……把你的小妾休了。”
病人目瞪口呆:“啊?”隨即大怒:“一派胡言!”
善寶道:“色即是空嘛,你身邊空無女色,病也就去根了。”
色即是空,是她從母親的佛經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