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應和着母親的嗓音,越唱越開心,身旁又有哥哥在守護着,她幾乎要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以爲自己是在沁雪園那般自由自在。
清脆的節奏行至尾聲,徐徐頓住,曲畢,賓熙內可以說是鴉雀無聲。這首兒歌原本是用鋼琴伴奏的,她哪有機會去碰什麼鋼琴,只好拿母親珍藏的那部古箏當萬能樂器用,也幸好如此,她才能泰若自然地用古琴奏出那首“一閃一閃亮晶晶”來。
彈唱的時候沒什麼感覺,只一心想着如何緩解女兒的緊張情緒,直到一切動作停頓下來,她才遲鈍地忐忑了起來,坐在琴後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擡頭看向前方。
她現在能做的,也只能安靜地等待“審判”了吧?
不過,就算事情重演一次,她也還是會那麼做,女兒在她的心裡,總是擺放在首位的!
“母后,二皇嫂琴藝真是妙極呢!這樣簡單的曲子,卻讓人聽得如癡如醉,實在了得,小雪兒的歌喉也妙極,猶如天籟呢!母后,您該賞纔是呀!”龍玉葉滿口都是讚揚,臉上也笑顏如花,可是,隱在她眸子裡的,卻是更加濃郁的陰狠和妒恨。
這一點,佟映柔就算無法親眼看到,也能猜出個八九分來,一番捧高之後必定還有後話吧!她腦海中預測的話音剛落,果然沒過多久便聽到了公主的下文。
太后的神情倒是沒多大變化,只是看着雪兒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讚賞的味道,聽聞龍玉葉的建議,立時吩咐人打賞,卻見女兒又倚到了耳側,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剛好可以讓殿內的官居員聽個清楚。
“母后,既然二皇嫂這般多才,不如讓她再來助興,母后意下如何呢?”她瞭解母親對佟映柔的不喜歡,也瞭解她對雪兒的偏見,只要稍稍推波助瀾,她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不把佟映柔整死,她是絕不會善罷甘修!
“也好,哀家准奏了!”一聲“准奏”了,把佟映柔所有的後路堵了個嚴實,再也無處可逃。
哼!她可真是越來越像個宮廷樂師了,而且還是專職彈奏古琴的閒置人員一個,看着原本端莊地坐在她身後的樂師們,輕巧而迅速地離開了賓熙殿,片刻間便再也尋不到蹤影。
逃得可真快,這下可好,她又要孤軍奮戰了,且不說他們能幫自己多大的忙,光是在她身後一字排開的效果,便比坐在不遠處着急張望的龍天麟要強上許多。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賓熙殿當中的空位只剩下了她一人,在心裡默默嘆息了一聲,她深吸一口氣,儘可能讓自己恢復原來的冷靜淡然,一番心理建設之後,她才微笑着擡頭望向太后,“妾身謹遵太后懿旨!”
既然多說無益,辯解更是百害而無一利,她聰明地選擇了保持沉默,也不嫌坐的地方離皇上太后有多遠,甚至連龍天麟傳遞來的眼神也直接忽略,她抱着琴選了個透進陽光的地方坐下,試音。
那裡,已經是天子腳下,無須擡頭去看,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正緩緩漫散開來。
可是,她已經無暇顧及這些,與其分心他顧,倒不如專注於彈琴之事,女兒……還壓在太后身邊當人質呢!
“鐺……”一聲沉悶悠長的音調響起,彷彿瞬間收起了一切的浮躁,殿內的人再度安靜了下來,就算是偶爾傳出細碎的交頭結耳聲,她也完全聽不到。
進入琴的意境,她的人便是琴,她的指便是樂,完全交融到一起,隨時都能用鮮活的生
命,躍動的情緒來鼓動音樂。
這曲子她練了半月有餘,早已爛熟於心,名爲“鳳于飛”,可是,她不知道這樣的拘謹自己能夠堅持多久,只要沾上琴絃,她不安份的心便跳脫而出,會頑皮於指下的琴絃之間,無意識地奏出連自己也無法預料的音樂。
一如現在。
纔有人聽出這是名曲“鳳于飛”,她指下的音調卻已經悄然變化起來,不再一味地華麗沉凝,帶着對現實的不滿,糾纏着點點委屈、悲傷,甚至有那麼一瞬的絕望,讓那聽來面目全非的曲子,剎時變得精緻起來。
每每聽到音調轉折之處,聽者的心便不由得跟着微突地跳躍,情緒起伏不定,彷彿被她的音樂控制了心神一般迷醉。
只有從一開始便只關注着佟映柔這個人的洛璟,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神情一點點凝重起來,幾乎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去阻止她繼續彈琴。
“三皇子,萬萬不可!”佟映柔的處境已經危機四伏,若此時洛璟再上去添亂,只怕要陷她於萬劫不復之地。
要知道,女人家最重的可是名節,這皇宮裡,處處都有人針對着她,已經足以推斷她的艱難處境,他又怎麼忍心再讓主子前去搗亂。
“可是……”洛璟的心裡亦有同樣的擔憂,這才強行壓低了聲音了,不讓自己引來其他人的注意。
“主子,這是王妃自己的戰爭,您幫不了她!”如果三年前的洛水國之行,讓他對佟映柔有了欣賞之意,那現在,他已經開始佩服她了。
這個看似靜弱的女子,嬌小的身體裡卻隱藏着無法預測的力量,若是觸及了她的忍耐界點,她會無所愄懼地奮起反擊。
這樣的女子,值得任何男人的尊重!
“可是,她受傷了呀……”經洛璟這樣明顯的提醒,蘇悠才注意到,那琴絃之上竟已經染上了一層血光,纖白的十指也暈成了豔紅,那曲調聽着婉轉竟是絕決至此,即使十指皆傷,也不肯停下半分。
蘇悠第一次感覺到心頭的震憾,卻仍是死死地拉着洛璟的手臂,“三皇子,這是王妃自己的決定,我們……無權干涉!”
對她最大的幫助,便是安靜地在一旁給予心靈上的支援,別無他法!現在任何輕舉妄動,都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洛璟鬱悶且憤怒地瞪着蘇悠許久,終是在他堅定的眼神中敗下陣來,略微沮喪地抽回了手臂,繼續擔心在看着佟映柔,那樣的眼神,早已泄露了他的情緒,蘇悠卻是完全無法阻止,只能暗自嘆息。
天知道,皇上派三皇子前來天雲國出使,要擔負多大的風險,這一路行來,他不知道蒼老了幾歲,頭上只怕都提前生出白髮來。
可是,卻也只有這樣的三皇子,才能吸引自己追隨呀!
殿上的彈奏還在持續,樂聲早已攀緣而上纏繞着所有的樑柱,久久不忍散去,音調再次轉變,彷彿一切的激烈都沉凝下來,帶着隱隱地水聲,溫柔地包裹着每一個音符,輕巧地跳躍到每個人的耳中,這一次,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琴上的豔紅,那纖纖十指彈躍之際,血色已然成滴,被琴絃震顫着彈開,如同雨霧般瀰漫開來,讓佟映柔整個人如同被一層紅霧籠罩,不似凡人。
“天哪!這樣子流血下去,可怎麼了得?”洛璟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忍耐,恨不能箭步上前阻止她的自虐行爲,只是仍被蘇悠死死攔住,他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告,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他如何能容忍別人在他的面前折磨他的心上人?
公主與附馬的位置原本是安排在隆親王旁邊,此時,卻只有冷昊軒獨自坐在那裡,默默無言地拈着酒杯,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玉製的酒杯看來隨時都會碎裂,任誰都能察覺他的極端隱忍,卻不一定能猜出他爲何這般隱忍。
他的眼睛,甚至不敢擡起看任何地方,害怕一丁點舉動便會泄露他最本真的心情。
“啓稟皇上,太后,映柔的十指已傷,天麟肯請恩准停止演奏!”在洛璟爆發之前,龍天麟已經騰然起身走到高階之下,跪地請命。
不待皇上太后有所迴應,身後的音樂嘎然而止,沒有半分震顫餘暈,如同斷絃一般絕決的尾音,似是在表達演奏者絕決的情緒,沒有絲毫猶豫。
血染的玉手離開血染的琴絃,血滴任凝在指尖,走動間不時落地,她卻似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仍是帶着淡淡的微笑,走到龍天麟身旁跪下,“啓稟皇上、太后,妾身獻奏完畢!”沒有請功,沒有討賞,只是淡淡地陳述事實,卻莫名地教人心頭梗塞,鬱郁不出。
連皇帝也忍不住微皺了眉頭,看着她許久沒有開口,似是在暗暗評估她的存在。
“你這又是何苦?沾得滿手血腥,莫不要嚇壞了孩子!”太后的聲音格外的低沉,拉着兩個孩子的手始終不曾放開,隱隱有些動怒的跡象。
一直站在太后身旁的龍玉葉,原本還被佟映柔的姿態震懾住了,這時,卻又計上心頭。
“母后,二皇嫂是有奇才,可惜就是血腥了些,還真怕嚇壞了孩子!母后不是喜歡孩子麼?不如,把雪兒和傲宸留在宮中相陪,母后也可免了孤寂之苦!”若把你的孩子扣押在宮中,你還能如何呢?
“這……”太后似乎還真在考慮龍玉葉的提議,佟映柔和龍天麟卻不由得心驚,兩個孩子也有些慌了心神,眼看着都要急哭了。
佟映柔不動聲色地微斂着眸子,將所有的思量隱在睫下,不讓人探去分毫,腦子裡卻已經跪一個圓周,尋思着最合適的應對之道。
“太后明鑑,妾身此番演奏乃情之所致,並非事先預演而成,兩個孩子平日裡便與我親近,自然不會被嚇到。況且,孩子需要母親的關愛,相信以太后的慈祥,亦能瞭解爲人母的苦心。”她不動聲色地將太后高高捧起,在羣臣注視之下,太后不得不主動尋着臺階登下,若不然,便要落得個“不慈祥”的壞名頭。
佟映柔一番話說得溫軟若水,聽來沒有半分攻擊性,卻給太后下了個死局,她賭的是皇上和太后要顧全的“大局”,若失敗了,她失去的,會是自己最心愛的孩子。
這比要了她的命更加慘痛!
“王妃說得極是,孩子還小,最需要的是母親,而不是祖母!”太后心思細密,又豈會聽不出佟映柔的言下之意,當即尋了臺階走下,自然得天一無縫。
“去吧,到你們的孃親那兒去!”終是放開了兩個孩子的小手,看着他們乳燕投林般朝着臺階下奔去,竟是顧不上高階的危險,直到撲進佟映柔的懷裡。
“孃親!”
“疼麼?”兩個孩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佟映柔染血的纖手,心疼得快要掉下淚來。
“孃親不疼,乖!餓了麼?我們去吃點東西!”佟映柔只拿手絹隨意拭了下手上未乾的血跡,便牽着兩個孩子回到座位,爲兩個孩子布食,彷彿……一切如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