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不忍

西廂房有一個小廚房, 竈臺齊整,廚具一應俱全,蒲連義如今和正房分開過, 一日三餐基本分開吃, 祥叔廚藝了得, 中午的飯菜便是他做的。

一眼望去, 滿室的煙火氣。

蒲家落敗, 算上正房的廚娘、馬伕,還有蒲若琴身邊跟着的婢女,再有便是柳嬤嬤和祥叔, 院裡統共只有五個下人,他們皆是原先簽了死契的。

西廂房要另外開竈, 根本沒有餘下的人手下廚, 所以, 蒲池打算和喜雙兩人露一手,讓父親和祥叔歸來時, 震驚不已。

喜雙看向她家小姐,正盯着竈臺,左手搭在右手上,摸着下巴,一臉遐想過度的笑意。

她搖頭, 把蒲池推到竈下坐着, “小姐, 您啊, 還是老實給我生火吧。”

她記得唯有一次, 太妃壽宴那天,小姐親自下廚, 險些把廚房燒了,好不驚險。

從那次過後,她堅決不讓小姐獨身一人待在廚房。

蒲池悶着頭,用力拉着風箱,踢了一腳竈下的草木灰,頗有些不服氣:

“喜雙,我的廚藝還是可以的。”

一種莫名的自信。

喜雙熟練將油倒入鍋底,沒忍心打擊她,她家小姐只會一道菜,或許那還不能稱爲菜,是一個叫“蛋炒飯”的東西。

做過幾次,一言難盡……

這麼說,吃到蛋殼碴子是最正常的發揮。

蒲池何等敏覺,她看到了喜雙臉上欲言又止、不忍心打擊她的神情。

心裡暗暗較勁:總有一天,能有人欣賞她做的蛋炒飯。

許多日月過去後,倒真有這麼一人,總在後頭纏着她,日日唸叨她做的蛋炒飯,連裡頭的蛋殼碴子也甘之如飴。

利用廚房門口井裡吊着的半籃子蔬菜肉類,喜雙稍展身手,幾道精緻的菜便上了桌。

因着蒲連義和祥叔外出未歸,把他們的飯菜另外留出之後,蒲池便讓喜雙和不必再拘着,坐下來一起吃飯。

蒲池本以爲父親中午出去,是爲了鋪子的生意。

不曾想,他們二人歸來時,滿身禾屑,沾染上塵土,都是疲憊不堪的模樣。

好在有喜雙做好了飯菜,祥叔也不用再拖着年一身痠痛的身子骨去廚房忙活。

蒲池讓喜雙去竈下燒些熱水,自己連忙溼了兩條毛巾,遞給蒲連義和祥叔,疑惑問道:

“父親,祥叔,你們這是去哪兒了?”

蒲連義擦臉的手一頓,有些難以啓齒,

“我和你祥叔去……割稻穀了。”

蒲池心下浮現幾分訝異,再看父親臉上怕她看輕的神態,她微微瞭然。

何以讓父親親自去割稻穀,無非是家裡僱不起人,又或是秦念芳不願意僱人。

至於他爲何不管鋪子的生意,反而去忙活莊稼,只有一個原因,便是秦念芳拿捏住兩間鋪面,絲毫不讓父親插手。

他原先是一家之主,如今淪落到躬身耕作,不免覺得在她這個女兒面前擡不起頭。

她不多問,只是說道:

“父親,有詩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我也想好好感受一番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定野趣得很。”

兩個年逾半百的人,她於心不忍。

蒲連義聞言,連忙搖頭,“這過於勞累了,野趣是些文人的感言,那處莊子雖不大,但也種了好幾畝的稻穀,別爲了幾分野趣累着了。”

“父親大可放心,我在王府日日鍛鍊,也學了幾套拳腳功夫,如今氣力大得很,累不着的。”

她出嫁前未曾習武,留至蒲連義的印象是嬌弱如柳的,所以,她把自己的轉變歸於嫁去王府後的學習。

蒲連義見她執着,無奈答應了她,不過卻額外叮囑:

“你去稍微體驗一會兒便回來,秋天末時的日頭也有些烈,曬久了你難免暈眩。”

蒲池點頭,表面答應了下來。

入夜時,祥叔替蒲連義屋子掐了蠟燭,拉上門,藉着彎月灑在廊下的光,穿過拱門,正打算去下房歇下。

“祥叔。”蒲池在後面出聲叫住他。

祥叔不覺疑惑,如他心中預料,“小姐,您可是想問那莊子的事?”

大概是旁觀者清,他聽了小姐和老爺的對話,隱約察覺到,小姐言語間,故意避開了老爺心裡難言之隱。

只說要體驗耕作的野趣,他猜想小姐應該會避開老爺來詢問他,正如他所猜測。

蒲池點頭,不拐彎抹角,“那處莊子究竟是何情況?”

她心有猜想,但需要得到證實。

祥叔嘆了口氣,簡言述之,“那處莊子,原本夫人是打算賣了的,但那處地勢不好,收成也差強人意,一直賣不出去,夫人便讓它荒着。”

他微微頓了一瞬,接着說:

“老爺今年初向夫人要這處莊子,夫人覺得荒着也是荒着,便放手給老爺打理,近一月,家裡銀錢緊的很,夫人便撤了莊子的夥計,老爺無奈,只能親自去收割稻穀。”

和她猜想的幾乎無出入,她向祥叔道謝:“祥叔,辛苦你了,早些休息。”

歸家第二日,蒲池一大早便起來,換上平時練功的短衫,喜雙也換上粗麻裙,綁好襻膊,兩人都早早準備好,打算去莊子上幫忙。

蒲連義一早被柳嬤嬤叫去了正房,說是蒲若久想念爹爹,要和他一起用早飯。

蒲池聽了心裡並無落差,秦念芳見打發自己兒子來不奏效,便把人請走,想要以此冷落她。

不過,對她而言,這種沒有父親陪伴的日子纔是常態,所以內心並無波瀾。

早飯過後,蒲連義還未歸來,應該是被秦念芳糾纏住了,他們便打算先去莊子上,趁着早晨涼爽多割一些。

祥叔從馬棚裡牽出一頭驢,套上木板車,蒲池還是第一次坐,帶着幾分新鮮好奇躍上了驢車。

從偏門出去後,正巧院裡出來一輛高頭大馬拉着的馬車,驢車走得慢,祥叔便停在一旁讓馬車先過。

馬車上,蒲若琴撩起簾子,探出個滿頭釵環的頭。

低頭輕蔑的看了眼蒲池,示意馬伕將車停下。

蒲池正隨性坐在驢車上,右腿屈膝,手舒服的搭在腿上,打算一路好好欣賞下永州的街景。

眼看馬車停在她面前,露出顆驚悚的頭。

她一扯嘴角,又來了。

果然——

“長姐,”蒲若琴陰陽怪氣的叫她,“驢車坐着可還舒服?”

“曉風拂面,朝陽披身,甚是舒服。”她略微瀟灑的點點頭。

蒲若琴輕笑了一下,“是麼?長姐你這身衣服倒是和這驢車極配。”

說完用眼尾睨了她的短衫一眼,短衫爲了吸汗,是用棉料子做的,比不上蒲若琴的華服。

“如此倒好,我還挺喜歡這驢車的,”她話鋒一轉,“妹妹,你這身我也想起來了,和一人配得很。”

她語氣真摯,琢磨着還肯定的點頭,蒲若琴不由得有些好奇:

“誰啊?”

“喏,”她撇頭,街對面有一個逗得路人捧腹大笑的人,“那唱大戲的。”

蒲若琴一瞧,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那唱大戲的,彩妝紅豔嚇人,假髮套上滿是道具簪子。

那人衝蒲若琴笑了一下,臉頰兩坨腮紅配上慘白的粉底,滲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正欲反口大罵蒲池,那輛驢車卻悠悠走遠了。

蒲池坐在板車上,衝她揮揮手,臉上笑得肆意。

她看着蒲若琴氣得抓狂,卻又奈何不了她的模樣,很不厚道的,心情異常的好。

大約行了近半個時辰,到了城郊的莊子,確如祥叔所說,莊子位於一座小山丘,地形起伏,對種稻谷來說,地勢不算好。

沒有多磨蹭,三人拿了鐮刀,便開始割稻穀,蒲池沒割過,但看祥叔割了一把便掌握要領,極快的就上手了。

約莫又半個時辰後,蒲連義駕着驢車來了,不過板車上還坐着一個胖小人兒。

蒲若久苦着一張臉,身上每一處都透露着抗拒。

爹爹說他是個男子漢,要他來割稻穀,娘本來很心疼,根本不願意他來的。

可一聽到長姐也在,立馬把他抱上了驢車。

那時,他只恨自己的腿太短,沒有跑快些,跑遠些。

現在,爹爹似乎忘記把他抱下來了。

他張開嘴,正要喊,忽然看見長姐高揚起泛着寒光的鐮刀,一把拽住稻穀,狠狠的,一刀割斷。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張開的嘴重新合上,他拽着驢尾巴,顫顫巍巍的蹭下來了。

蒲池正巧看見這一幕,她心想這小胖團抓什麼不好,非抓人家驢尾巴,幸好沒衝他尥蹶子。

“蒲若久。”她第一次喊他。

蒲若久的小肚子哆嗦了一下,他及其不願意,但又不得不走過去,“長姐。”

“來,幫我把這堆穀穗搬到那邊去。”她指着割下來的穀穗,隨口吩咐他。

“噢。”怯糯糯的字音。

蒲若久抱起一大捧穀穗,往蒲池要求的地方走去,幾個來回,他哼哧哼哧,沒有喊累。

不遠處的蒲連義擡起頭擦汗,見到小兒子這般認真聽話,欣慰一笑。

一刻鐘後,蒲若久的短腿有些沒力氣了。

回頭瞄了一眼長姐高揚的鐮刀,咬咬牙,認命幹活,臉上每一寸肉都在嘟着使勁。

驀地,一眼瞥見一支穀穗上佇着只褐色的蟲子,小小一隻,他臉色刷白,嚇得忘了尖叫,愣在原地,

“娘……娘……你在哪兒……”

蒲池離他最近,她頭也不回的應了他一句:

“你娘不在這裡。”

是啊,他娘不在這裡,他抱着穀穗,紋絲不動,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隻蟲子,生怕它跳到自己身上。

這時,一隻白皙纖細、骨節滿是韌勁的手伸過來,猶如他的救命菩薩,輕輕一捏,把蟲子給扼在了指間。

“蟋蟀你也怕?”

他點點頭。

看見長姐蹙眉凝着自己,又立馬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