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婭派人說累了,輕柳便讓人把晚膳送到了海棠園。
虧得我還特意準備了一隻雞做晚餐,沒能派上用場。
這秋婭的確非泛泛之輩啊。我若是真的只有十六歲,哪裡是她的對手。
筷子在碗裡不停的搗着,忽然一前一後兩隻雞腿落到我碗裡。
看了看歸離,他正溫潤的笑。
又看向輕柳,卻是似笑非笑,“漓紫不是最愛吃雞腿麼?”
我一噎,我那不過是說說罷了。乾笑兩聲,“我不過是打個比方而已。“
又聽他慢悠悠道,“莫非漓紫覺得輕柳長得像雞腿?”
繼續幹笑,“輕柳怎麼,怎麼會像雞腿?”
看着我,“不是說輕柳難道是說歸離?”
看着清九眼裡忍俊不住的笑意,我羞憤。
光腳不怕穿鞋的,反正今天丟人已經丟過了。
恨恨的把兩隻雞腿都啃了一口,忿忿道,“都是我的雞腿誰要跟我搶,我就跟誰急”
歸離笑着遞過一個碗,“慢些吃,先喝點湯。‘
忽的有些泄氣,“我今天——是不是太粗魯了。”
“那個菊花的說法甚是文雅。只是——”他似笑非笑,“我怎不記得我有說過?”
訕訕笑,“我那不是拍馬屁麼?再說了,長公主也當得起啊。”
夾了一塊魚給我,輕柳表情怡然的道了句,“拍的甚好”
這是在表揚我?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歸離笑了笑,“無憂公主雖聰慧,長公主也非常人。那些話,我們能聽出的,長公主也能聽出。”
輕柳也淡淡看我一眼,“你自做你自己,其他的不用在意。”
我感動涕零,“你們真是我的堅實後盾啊”
話音未落,輕柳又添了一句,“縱然裝也裝不到底,何必大家難受。”
無言以對。
老祖宗說過“食不言,寢不語。”,我,還是吃飯吧。
第二日一早剛練完功,清九賊忒兮兮的跑來告訴我秋婭去蘭園找輕柳了。
“他們在做什麼?”我問。
清九想了想,“好像在說什麼術?”
術數啊,我笑了笑,倒挺會投其所好的。輕柳既然在機關陣法這些方面造詣深厚,那術數功底定然是不差的。
見我轉身要走,清九急了,“你怎麼不去看着啊?”
轉身很陳懇的拍拍他的肩膀,“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提步離開,“如果他們問起就說我要出去逛逛。”
出了別莊,我讓車伕朝南面走。
車伕道,“郡主,南面除了明湖便沒有景緻了。”
我道,“正是要去明湖。”
知道他是覺得我一個單身女子去明湖不太好。因爲明湖不但是風流才子聚集之處,也是真正的風流之處。
很多自己掛牌的ji子就在畫舫上招待客人。
不過這些ji子多有才名,身價也是不凡。很多都是賣藝不賣身,只有看中了的客人才能成爲入幕之賓。
魯先生不是ji子,但卻賣藝。
琴棋書畫,樣樣明碼實價。
馬車裡,我默默的想着收集到的魯先生的信息。
十八歲時,失去愛人,誓言終身不娶。
二十四歲時,母親以死相逼,嫁於樂善郡主爲三夫。
去年三十三歲,自休出門。
自此,便在這明湖之上賣藝爲生。
昨日,不取分文將東大師的四勝圖送出。據說,這四勝圖是他的嫁妝。
確實是拿了人家手短啊。我暗自嘆氣。
說起來樂善郡主還是現任木皇的堂妹,就是輕柳見了,也要叫一聲堂姨的。
而魯先生居然寧願選擇賣藝,也要自休出門。
還這般倉促的……寧願將四勝圖白送給陌生人……
而那副《怒菊圖》明明是他的至愛。
我搖了搖頭。
此刻,正是早上,湖畔還算清靜。
魯先生的畫舫靜靜的挺在昨日的位置。
遠遠的一下車,就看見那個叫“克兒”的小廝在船頭彎腰弄着什麼。走的近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藥味。
今日穿的女裝,克兒擡頭髮現我稍稍一愣,“易安居士——”
笑笑,“你家主子身體好些了麼?”
再楞,“你怎麼知道的?”
“情深不壽,慧極則夭”,還有昨日那嗓音分明是有沉痾之人。
而現在這股藥味,則肯定了我昨日的猜測。
白拿了人家兩幅畫,大忙幫不上,來幫人瞧瞧病也是好的。
“克兒,請易安居士進來。”還是那有些中氣不足的聲音,卻清朗了許多。
克兒掀開青紗,我邁進。
畫舫不大,這一進去便看出這間是會客兼書房的房間,內間沒有門,只掛了一副織的極密的竹簾當做房門。
左邊一幾,兩條帶靠背的長椅,還有幾個錦磯,想必就是會客處。右側,一張大大的書案,窗戶兩側的牆上各掛着一畫一字。
地板上沒有鋪毯子,有些磨損的痕跡,卻極爲乾淨。
就像魯先生的人一樣。
一身淺灰色長衫,一頭綠髮,卻不是像輕柳那般墨綠,而是有些淺像春日初發的新葉那種綠。
靜靜的站在桌案邊,窗戶開着,正對湖水。
我來的時候,他大概在看水吧。
沒想到魯先生是這般好看的一個男人。
儘管臉色發黃,但五官卻極爲明朗挺秀,整個人看起來清俊極了。
可惜,就是太瘦了些。我心裡暗暗惋惜。
“易安居士。”他淡淡開口。
被他一叫,我回過神,行了個禮,“魯先生叫我漓紫吧。清漓紫,水國人。易安居士不過是臨時杜撰的,還望先生莫怪”
“清漓紫——”他神情中有一絲瞭然,“原來是莫離郡主。難怪能奏出那般詞曲。”
“我是來感謝先生的。”有些不好意思,“昨日平白得了先生的畫……”
“若不是郡主,魯逸的畫也許會明珠暗投。”他淡淡打斷我道,“能找到莫離郡主做畫的主人,甚慰。”
有些慚愧,“魯先生,其實我對畫一竅不通。那副《傲竹圖》,我贈給好友做新婚之禮,”說着看向他,急急解釋道,“不過,她癡迷畫藝,尤其愛竹,絕不會辱沒先生的畫的。”
“而那副《怒菊圖》——”我低頭道,“我送給了長公主殿下。”
聞得他低低的笑了笑,“畫既是郡主得了,就是郡主的。不必向魯逸交待什麼。”
突然有些詞窮,這樣乾淨的人,明明讓人覺得很是同情,卻說不出同情的話來。
站在那裡,好像覺得有些尷尬。
想了想,不如開門見山,擡頭看向他,“漓紫自幼學醫,於醫道也有幾分心得。昨日聽先生說話似有不足之症,所以今日斗膽前來,看是否能爲先生分憂。”
只見他眉眼舒展,清清朗朗的看向我,“診病卻是不用了。若是郡主不嫌棄,坐下來喝杯茶吧。”
茶名“爭春”,是寒茶。
五行大陸的茶分寒茶和熱茶。寒茶其實就是未曾發酵的綠茶。而熱茶則是發酵過的茶,類似烏龍茶和紅茶。
“先生體質偏寒,現在冬日其實多飲一些熱茶較好。比如‘上紫’,冬日喝來便可暖胃。”我道。
其實冬季應該喝紅茶,可是這裡並無把紅茶和烏龍分開的叫法,我所見過的熱茶中,只有‘上紫’是紅茶類的。
魯先生淡淡笑了笑,“我不過是愛這茶乾淨。”
其實我也偏好綠茶。綠茶泡在玻璃杯中那汪碧綠,確實讓人覺得潔淨清透。
點點頭,“先生若是喝這‘爭春’時,水燒開後,最好涼上片刻再泡茶。這樣茶味好,且茶中的有用之物也不失去。”
“哦,那若是熱茶呢?”他看向我問。
“若是熱茶則要剛剛燒開的滾水,不過第一泡的茶水最好倒掉,裡面會有些不潔之物。”我回答道。
泡綠茶水溫八十度爲好,其他茶類則是一百度。發酵茶第一遍茶水中會帶有發酵過程中的一些髒物還有一些不益於人體的成分,故需‘洗茶”。
這些知識,也是我導遊生涯中掌握的。
前世的我,有段時間興致來了,還拜讀過陸羽的《茶經》。不過現在已經忘得十之七八,只記得一些相對簡單的理論了。
“沒想到郡主對茶道也有所造詣。”魯先生笑看我。
我笑吟吟道,“茶爲君子之道。漓紫哪敢稱君子。不過是恰好知道些罷了。”
“主子,喝藥了。”談話間,克兒端着一碗藥進來了。
魯先生接過藥碗,克兒問道,“今日先生還去西城麼?”
“今去吧。”魯先生道。
克兒問,“還是八十個饅頭麼?”
魯先生點點頭,“若是前日冬衣漏了的,你先記下,叫他們明日等我們。”
西城——是木都的貧民區,也是乞丐的集聚地。
看着魯先生,我若有所思。
可下一刻,我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
此刻離的近了,才發現這藥氣的味道中,有桂花子。
桂花子,行氣止痛,解肝胃氣痛。
看着魯先生那有些發黃的臉色……心裡有些沉甸甸的。
等克兒離開後,我扯開笑道,“魯先生真是好心人。”
微微一愣,搖了搖頭,“不過,是盡些人事罷了。”
看着快到午膳的時候了,我站了起來,“今日多謝先生的茶了。”
他淡淡一笑,“此番招待不週,還望郡主海涵。“
“那先生的意思,是歡迎漓紫再來麼?”我笑看他。
微微一滯,繼而微笑,“若是不嫌簡陋。”
我跳下船頭,回頭一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先生的品行,足以蓬蓽生輝。”
只見他朝我微笑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