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這不是從紐約到芝加哥的高峰時段。飛機在2.8萬英尺的高度,速度維持在每小時570英里。這架噴氣式班機非常安靜,只有旅客之間偶爾發出一些低語。短程飛行的旅客大都疲倦而無聊,只急着想快點到達目的地.回到家裡好把腳高高地擡起。有幾個孩子跟着他們的父母一同飛行。隔着走道,和吉兒同排的是一個大約10歲的男孩和他父親;一個嬰兒在後艙睡着了;而在吉兒前座的,是一位教養良好、名叫凱莉的8歲大女孩,和母親蘇珊一同旅行。

這趟旅行,葛吉兒穿着她最心愛的意大利制寬鬆喀什米爾夾克和亞麻布長褲。她橫躺在面向機尾的三張椅子上。在這三個小時的飛行中,她用以打發時間的方法是片刻的小睡及爲卜傑瑞故事的進一步報道列舉許多問題。偶爾她也拿起一本新聞雜誌來翻一翻,但即使有彩色插圖,雜誌也沒有電視新聞那種瞬時的震撼力。

現在飛行即將結束,再過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他們就會漂亮地降落在歐海爾機場。她看了看她的勞力士錶。狄傑姆應該還在電視攝影棚裡,檢查他今晚11點的新聞評論稿。她應該打個電話給他,告訴他她即將抵達。

他一定很驚訝,但吉兒知道她這麼快就回來他一定非常高興。狄傑姆正在追蹤卜傑瑞的案子;吉兒懷疑他可能嗅出這件金融鉅子自殺事件的幕後有更大的隱情。她站起身步入走道,朝727型飛機機首走去。靠近廚房的艙壁上掛着一部公用電話,使用很方便,但收費貴得嚇人。

很好,電話沒人用。她將公司的電話信用卡插入插孔,撥了傑姆的直撥線。她可以聽到電話鈴聲,不耐煩地等着這位新聞導播來接電話。鈴響了四五聲之後,話筒被粗魯地拿起。她聽到狄傑姆咆哮着用不耐煩的聲音說:“哪位?”

“是我,”吉兒愉快地說,“我贏了!”

電話的另一頭停頓了片刻。吉兒知道那是狄傑姆在控制他的激動之情,故意讓聲音顯得冷靜。然後他輕快地說:“幹得好,娃娃,真以你爲榮。”

“謝了,”吉兒淡然地說,“沒什麼了不得的。”要比冷靜,吉兒隨時可和傑姆較一個高低。

“那麼,他們給了你什麼?”這位新聞導播笑着說,“一個醜陋的保齡球獎盃?”

“不,事實上是很棒的東西,”吉兒也笑着說,“非常別緻。”她在皮包裡摸索着,拿出一隻銀質的麥克風。她念着底座上鐫刻的字:“‘給卓越的真相追尋者。’說得可真對。噢,我要你知道,我總算趕上了最快的一班飛機飛了回來,所以——什麼?”

吉兒戛然止住,因爲狄傑姆的一句話嚇得她一驚之下讓手上的大皮包滑落到了機艙的地板上。皮包內的記事簿、梳子、鑰匙、口紅、小電話本、零錢袋,還有她的錢包散落一地。錢包內的信用卡一張張掉了出來。她試着去撿那銀質的麥克風。

“我老早告訴你不必着急。我已把卜傑瑞一案的追蹤報道交給了康克帝。”他對着話筒惡意地露齒而笑。她當然是看不到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把案子交給康克帝!”吉兒憤怒得差點吼起來。“康克帝對整個案情連邊都摸不到。”

電話另一端,狄傑姆用手遮住話筒,朝衛查理擠擠眼,愉快地輕敲幾下,然後又開始跟他的明星記者講起話來。

“吉兒,你到大城市去了,記得嗎?住的是公司付費的豪華套房,去看些偉大的表演節目,說不定還跟某位男士躺在牀上呢。你說我該怎麼做?”他對衛查理伸出一隻手,不出聲地做出數鈔票的動作:準備付錢吧!

“我不在紐約。我現在在距離歐海爾機場大約100英里外的中西航空104號班機上。12分鐘以後,我就會飛到你的頭頂。現在限你5分鐘之內把康克帝撤換下來。要不然我發誓要從飛機上丟一些重東西下來砸你!”

“好,好。”狄傑姆安撫着她說。其實這一切都是虛構的,他從沒有一丁點兒要讓康克帝接手卜傑瑞案追蹤報道的意思。“你今晚回來,我會把康克帝換下來。注意飛行安全,也恭賀你得獎。”掛了電話,他從衛查理伸過來的手中拿過一張50美元的鈔票,得意地塞進皮夾裡。“跟你說過了吧?”他輕聲地笑着。“這些好手,他們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對新聞的追蹤好像吸毒上了癮,絕不會輕易罷手或放手。”

掛斷電話,吉兒俯身去撿拾從她皮包內散落得一地的物品。小凱莉也來幫她忙。她很高興能離開座位,而且幫得上忙。她的小手很輕易地在座椅底下摸索着,找到了吉兒的東西。

“非常謝謝你。”吉兒對她微笑着。她是個長得很甜美的小女孩。

凱莉的母親蘇珊坐在坐位上回過頭來說:“地板上還有一張信用卡。”她友善地用手指了一下。

吉兒看到她的金卡,把它撿了起來,並露齒微笑表示謝意。雖然東西似乎都找回來了,爲了確證起見,最好還是清點一下信用卡。她回到坐位上,將錢包放在腿上。

那錢包是吉兒最喜愛的東西,是她前任男友送的禮物,價格昂貴而且樣式時髦又高雅。當他將錢包給她時曾說:“它就跟你一樣。”那是用深紅色摩洛哥羊皮做的,摸起來像絲綢一般柔軟光滑,上面燙金印了一個十字商標。錢包裡放有現金、記者證,還有她的駕駛執照,而且正好有足夠的間隔放信用卡。吉兒將卡一張張塞進間隔內,正好——10個間隔10張卡,看樣子沒遺失什麼。

一道霹靂閃電參差不齊地劃裂黑暗的天空,緊接着是轟隆的雷聲。機艙窗外已經開始下雨了。

當這架727型飛機在暗夜中嗡嗡飛行,愈來愈接近城市的時候,潘柏尼離開了他的公寓。他打開破舊豐田車的門鎖,發動引擎,車子噼裡啪啦抗議似的咳嗽了幾聲,然後有了一線生機。他把車開出停車場,駛向芙琳的住處去接喬伊。他準備帶他去看電影,因爲明天學校沒課。看吧,他畢竟沒忘掉這事。柏尼與他的兒子有約。

潘柏尼曾作過一番思考,這似乎有違他的本性。當他想到要加重刑期時,就會渾身打哆嗦。他想到他可能要離開一陣子了。至於要離開多久,那全得看法官大人的判決。但毫無疑問,這段時間長得足夠讓柏尼錯過他兒子大半的童年時光,而他錯過的已經太多了。

他在外面的時候從未想過當喬伊長大成人時將會如何如何。但不久柏尼將被關進牢裡。在那裡,他根本無從選擇見或不見他。即使他以前見兒子,也只是當做他的“商務約會”之一來處理的。當他想到喬伊將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成長,他就懊惱不已。

對柏尼來說,芙琳拿掉了那張他穿制服的照片是有一種象徵意義的。柏尼不是一個常作抽象性思維的人,因此無法以言詞對之加以形容。他實際上想的是,她爲何不將它留在那裡,好讓喬伊可以看到他最風光的時候。你想想看,放在那裡又礙不到她什麼。

他真希望能使時光倒流,也許就可以把孩子帶到年齡更小的時光。但這都是空想,就像柏尼大部分的想象一樣,是無望的空想。沒什麼東西是能回頭的。好了,搞什麼嘛,他不是今晚就要去看他嗎?今晚纔是真正重要的。

收音機預報會下雨,所以柏尼在他的休閒式西裝外面穿上了他那件舊雨衣。西裝沒有襯裡,所以雨衣能使他保暖,也能防雨。因爲太陳舊了,它的防水功能早就消失了,但它是柏尼唯一的雨衣。廣播裡說會下雨,而事實上當他把豐田車開上公路的時候,真的就下起雨來了。起初是毛毛雨,接着下大雨,很快變成了傾盆大雨。

風伴着雨強勁地打在柏尼的擋風玻璃上。他啓動而刷。它們抽筋似的抖了幾下,像條冬天裡好夢正酣的老狗,不再亂跑,就此躺着不動了。柏尼詛咒着將開關關掉,然後再開。關掉、打開。啥事也沒發生,他媽的啥動靜也沒有。

“我知道爲什麼會下雨,”他自言自語,大聲地抱怨着,“我可以預言下雨。老天會下雨,是因爲我的雨刷壞了;如果我的雨刷是好的,那該死的太陽現在就會立即照耀,即使是在晚上!”

他從滿是霧氣的擋風玻璃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柏尼努力地辨認着交通信號、街道標誌,或是出口指示什麼的,但他什麼都沒看到。鋸齒狀的閃電不時短暫地照亮整個天空,那青色的光芒,使大地呈現一種恐怖的凶兆景象。

“啊,對了,”柏尼酸溜溜地告訴自己,“我會在這裡遭雷擊,潘家的福氣。”

當一架飛機飛過去時,什麼樣的孩子會不擡頭朝天上看呢?並且猜想什麼人會坐在離地那麼高的地方?他這一生會不會遇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人?如果他遇上了,兩人會不會立即知道沒多久之前,他倆中的一人正從頭頂飛過,而另一人則站在地上仰望?

每個孩子遲早都會擡頭看的。每一個孩子,也許只有潘柏尼例外。柏尼衆多個性上的弱點之一就是他從不擡頭看天。他總是兩眼望地。柏尼一定會告訴你,他從來沒在天上撿到過一個銅板,但那只是部分的原因。其實在他心裡,他不願擡起眼的原因是他寧可把握現在,而不寄希望於將來。留在地上要安全多了,有踏實感。他可以感觸到腳下堅實的土地。堅實感多些,而土地則少些。

假若天沒下雨,而柏尼也不是絕望地坐在車裡,拼命想找出脫離他媽的這鬼公路和這場暴風雨的方法,他會不會像是在一個晴朗的夜晚,站在某處空曠的地方那般仰望滿天的星辰呢?但事與願違,且拋開這些空想不談。好了,那麼他現在就在那兒,而中西航空104號班機正從頭頂飛過,朝機場飛去。對柏尼而言,他會不會哪天吃錯藥,去猜機上有哪些乘客?他們過着什麼樣的日子?而他認識其中的任何一個嗎?絕不會的,這輩子都不會的。

柏尼可不笨。一個失敗者也許的確是不堪造就,但他確實具有一種動物本能的智力。在那分秒不差的時刻,如果他擡頭望一下,他出許可以感覺到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有某種不舒服的感覺,感覺到有個東西在朝他逼近,一個很大的東西。

因爲某種很大的物體的確正朝着柏尼逼近,而且命運也即將降臨。

命運使727型飛機駕駛艙的一盞小紅燈不祥地閃亮着。命運使副駕駛突然坐起,憂慮地看着各個儀表盤,並扳動控制面板上許多複雜的開關,叫醒正駕駛。機長看起來也是同樣的憂慮,因爲這小小的紅色示警燈,代表着油壓系統故障的訊號,可能是油壓系統封閉,那表示襟翼無法控制。沒有襟翼,飛機就無法正常降落。這很麻煩。

駕駛員先以無線電通知機場,中西航空104號班機準備緊急迫降。

命運帶着727型飛機的麻煩,愈來愈接近柏尼。幾分鐘之內,它就要經過他的頭頂。命運將掌握柏尼和吉兒的生命,並送給他倆一份特別的禮物。他們全部都在衝撞的航道上——飛機、人,還有柏尼的豐田車。

柏尼對於即將到來的幾分鐘根本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他的命運將和飛機及飛機上的每一個人交織在一起,尤其是葛吉兒。他與葛吉兒,還有所有在104號班機上打盹的乘客的一生都將永遠改變,一頁新的歷史即將揭開。

歷史充滿了以“如果”起頭的假設。如果亞歷山大大帝出生在馬其頓的牧羊人家裡,而不是王室,他仍能征服世界嗎?如果英國議會的選舉包容了美洲殖民地的代表,仍然會有1775年的革命嗎?如果希特勒是一個成功的室內裝滿師……如果甘地有較好的食慾……

如果那天沒下雨,這故事將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如果柏尼開的不是一輛雨刷出故障的破銅爛鐵,他也許就逃離了命運的安排。但柏尼買下這輛至少是第三手的豐田車只花了200美元。這筆不祥的交易,讓他一頭栽進一個他從未面臨過的未來。今晚這暴雨的天氣,還有掛零的能見度,只是用來註定他命運的工具。

如果吉兒今晚留在紐約市過夜,如果她今晚會看節目表演或是和某個男人在牀上,這個故事也將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但她是個工作狂,就像狄傑姆說的“對採訪工作好像吸毒上了癮”。他一點沒錯,吉兒不會輕易放手。她過去的生活經驗使她成爲一位成功的記者,也磨練出她的決心和事業心,但現在也使她身處在中西航空104號班機的座椅上,沒有退路,註定了她一生的命運。

潘柏尼過去的生活經驗使他成爲一個潦倒的男人、一個父親和一個人類。而這觀念仍繼續在扭曲他的生活,現在則引領着他走向無情的未來。彼時彼地,命運將以柏尼無從想象的面貌呈現出來。不,柏尼不知道命運爲他準備了什麼計劃。現在他所知道的是他可能在這狗屎天氣中錯過了去芙琳家的出口,而且在這場可惡的大雨中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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