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哭的時候,南湘接了個電話,是衛海。他正要過來找她。南湘叫衛海到家門口碰面,而衛海不肯,電話裡,我也能聽見他結實的聲音:“我不。我來找你。你讓林蕭把車停路邊上,我馬上就來。”衛海的聲音裡是不容抗拒的堅定,聽起來就像是脾氣時候的崇光。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突然想起崇光來,他離開我的世界已經大半年了。也許是因爲此刻滿天滿地的夕陽餘暉正放肆地塗抹着這個水泥森林,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氣味,也許是因爲我身體裡的疲憊快要把我沖垮了,我渴望他充滿力量的彷彿漆黑夜空裡清亮星辰般的目光。照亮我。
我把車停在路邊的白線裡,熄了火,和南湘坐在車子裡聽歌
。時間滴答滴答地化成雨滴,緩慢地飄灑向我們的身體、我們的頭,我們被曬得滾燙的眼瞼、我們的指甲。我們被這場時間的大雨澆得溼透。
我趴在方向盤上,腦海裡翻滾激盪着過去好幾年的歲月,它們像是一條大河,從我眼前往東奔流。我無法留住它們,我只能用目光反覆摩挲它們,我只能盯着翻騰的漩渦不鬆開眼,直到它們捲進深深的河底。
我看見我們窩在學校宿舍的小客廳裡,那個時候顧裡還不會花十幾萬去買一個沙。我們歡天喜地地從宜家拖出白色的棉布沙,喝着顧裡帶來的瑞典咖啡或者南湘煮的珍珠奶茶,我在地毯上教唐宛如做瑜伽,南湘在沙的轉角處眼角通紅地看着各種傷感的小說,而顧裡永遠都彷彿一枚精緻的水晶花瓶一樣,端坐在沙的扶手邊上,用她那張沒有表情的假臉,嘩啦啦地翻看着《當月時經》。
我看見那個時候的顧裡,她非常憤怒地對着剛剛開盤的濟南路8號口出惡言:“七萬一個平方!等着被炸吧!”她也盤算着究竟是買一個1v的包算了,還是咬咬牙豁出去買一個hermes。她把家裡各種包裝上印滿了外國文字的飲料帶到宿舍來,彷彿做試驗般地鼓搗出各種東西,分給我們品嚐。她那個時候雖然依然拜金、冷漠、刻薄,但是她身上依然有着彷彿新鮮植物般的辛辣氣息。這讓她顯得真實。是我可以觸摸的,讓我敢kao近她,或者依賴她。
我和南湘經常在下雨的時候逃掉一整個上午的課,我擠在她的牀上,把臉埋進她芳香的長頭裡,聽她用婉約而動人的聲音,念那些文字清雋、斷句怪異的日本作品。在窗外嘩嘩的雨聲和空調的嗡嗡聲裡,我聽她念完了一整本《金閣寺》。而《遲暮的雪》唸到一半,我們就畢業了。
那個時候唐宛如依然是我們的寵物如如,她在食堂裡面總是可以製造各種驚世駭俗的語句,讓我們恨不得與她隔離開來。但是她身上又有最原始的純粹和單純,彷彿上海這座被銅鏽腐蝕了的城市裡一枚永遠亮的溫潤寶石。我們活在她的快樂之上,我們也把快樂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
而現在,我獨自載着剛剛從拘留所裡放出來的南湘,把車停在喧鬧嘈雜的路邊上,顧裡因爲工作而放下我們兩個獨自離開了,至於唐宛如,我想到她心裡就一陣刺痛。
我的眼淚順着臉頰流進脖子裡,有人噹噹噹地敲車窗。我擡起頭,窗外是衛海的臉,一半沉浸在陰影裡,一半被落日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