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莫離感到自己對這份工作的厭惡情緒直線上升。公司總部經由獵頭公司從外面挖來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兒擔任中國區的總經理。據說此老頭手段高明至極,對外宣稱在中國絕對沒有他拿不下來的客戶。而爲這個公司差不多傾注了自己畢生心血的楊總卻默默辭職了。那老頭兒身材矮小瘦弱,即便身上穿着名牌的手工西服,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塊兒乾巴巴的蘿蔔乾。再加上他半禿的頭頂,實在是讓人很難想象出他能夠在這公司的存亡之秋,力挽狂瀾。
不過,自那老頭上任以後,一直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大的動作。也不見他對公司內部的員工或者業務有什麼調整。他似乎總是在外面應酬,幾乎不怎麼呆在辦公室,但奇怪的是他卻不允許別人輕易進入他的辦公室。閒聊時候,大家都在暗暗猜測那老頭在辦公室裡藏了什麼寶貝。
難得有一次,老頭兒在辦公室中,而莫離手頭正好有份比較重要的文件需要他的簽名。莫離帶着衆人殷切的期望和自己那顆小小的八卦之心,走進老頭的辦公室。老頭正在神情專注地看着電腦,手指按得鼠標劈啪作響。
“陳總,麻煩您在這份文件上籤個字。”
“拿過來吧。”老頭兒的聲音倒是很慈祥和藹。
莫離趕緊上前遞上了文件,莫離大着膽子,偷偷地用眼角瞥了一下電腦屏幕,只看了一眼,莫離就被屏幕上的畫面震驚了。
莫離發現他們親愛的陳總居然,居然正在玩鬥地主!!!
莫離捧着一顆受到驚嚇的心默默退出了陳總的辦公室,不由的對公司的前景感到異常擔憂。楊總鼓勵她堅持下去的話彷彿還環繞在耳邊,但她又不禁回想起楊總離開公司前的那個晚上。
那是新任總經理到任的前一晚,阿離照例忙到很晚。穿好大衣拿好包包剛打算出門時,突然發現楊總的辦公室裡還有微弱的光線滲透出來。阿離走到門口時發現門是虛掩着的,輕輕推開門。
辦公室裡沒有開大燈,只有辦公桌上的一隻小小的檯燈在散發着瑩瑩的黃光。在昏黃的光線下,楊總正神情專注地望着手中的什麼東西。桌上很是凌亂,大大小小的文件,橫七豎八的簽字筆,乾涸的水杯,萎頓的盆栽,還有一隻大大的收納箱顯得格外突兀。
“楊總,這麼晚了,您還不下班?”阿離小心翼翼地問道。
楊總緩緩地擡起頭,似乎有些錯愕地看了看阿離,“哦……阿離啊……”彷彿過了老半天她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這麼晚了,你快點回家吧。”
“嗯,但是楊總您這是?”阿離瞟了一眼收納箱,狐疑地問道。
“哦,”楊總擡頭對上阿離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我辭職了,今天。”
“爲什麼?”阿離的腦袋轟的響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楊總低頭拿起手中的東西,轉過來給阿離看。那是一個有些年頭的相框,裡面是五張意氣風發的笑臉。阿離知道那是楊總剛進這家公司時一起打拼的幾個年輕人。雖然阿離進公司時就已經沒有看見過其他四個人了,但還是從老前輩們那裡聽到過不少關於他們的傳奇故事。
“想當初剛進這家公司時,我也是躊躇滿志。再加上又恰好碰上一羣志同道合的夥伴,所以即便是遇到再大的困難,我們也都咬着牙堅持下來,一心一意要把業績做到這行的第一。這麼多年了,苦吃了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歡笑,榮譽,財富也都隨之而來。想來也覺得該知足了,結果,突然就……”楊總頓了頓,接着說,“這場變故其實也不算是我所遇到過的最大的挫折,但是……呵呵”楊總苦笑了兩聲,“也許是我老了吧,突然就沒有了從前的雄心壯志了,回想起一路走來,那些老朋友們一個一個沉默着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什麼名呀利呀也總會消失,我一路追逐了那麼久,可是現在我的心卻好像空了……”
“楊總……”阿離輕輕地叫了一聲,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空氣中似乎瀰漫着一股太過哀傷的氣息。
莫離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拿起桌上的手機,給阿維發了條信息:
“阿維,我應該堅持下去麼?”
阿維的信息回得很快:“你所堅持的是你想要的嗎?”
莫離仔細地想了想,當初進入這一行除了專業,收入,外企等因素外,也暗暗期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變成楊經理那樣叱吒商場酒場,雷厲風行的女強人。然而,真正進入這一行後,高收入後伴隨着的風險動盪,甚至於尊嚴地喪失都是莫離當初想也不敢想的。她還未變成女強人,可是內心卻早已千瘡百孔。
“可是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照照鏡子。”
阿離有些疑惑,心想鏡子能照出什麼呀,難不成阿維在自己的包中放入了一塊兒魔鏡?不過她還是順從的從手提包裡拿出了化妝鏡,看着鏡子裡滿臉困惑的女人,突然惡搞般地說道:“鏡子鏡子,誰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您就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如果您能請隔壁桌的小許吃頓飯的話!”
耳邊突然傳來尖聲怪氣的答話聲,嚇得阿離差點兒失手摔了鏡子。
“怎麼着,莫姐,您這是被白雪公主的繼母附身了?”同事小許從一旁的辦公桌邊探出頭來,嗤嗤笑道。
“去,哪涼快哪呆着去,瞎搗什麼亂啊?”莫離沒好氣地白了一眼小許。
“別呀,您別問那塊破鏡子了,您直接問我唄!您就把我當作魔鏡,我保證每天都誇得您天花亂墜,頭暈目眩,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上天入海,無人能敵!”邊說邊用手一撐桌沿,將轉椅滑到了莫離身邊。
“這都什麼亂踢八糟的,就算你想提高文化修養,也不能這麼糟蹋成語啊,回去好好練練吧!”說完後立刻握住小許的轉椅一使勁兒,微笑着看着轉椅旋轉成了一個瘋狂的陀螺。
“莫姐,你狗咬呂洞賓—”莫離瞅準時機又在轉椅上加了把勁兒。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說你是狗,我是說你豬八戒倒打一耙—”莫離繼續重複上個動作。
“啊……不對不對也不對,哦對了,是好心當成驢肝肺……”莫離再次給轉移注入自己的畢生功力。任小許在那邊絞盡腦汁地解釋,自己低頭繼續給阿維發短信。
“阿維啊,魔鏡什麼都沒告訴我啊……”
“當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時,你的眼睛是發光的。”
“發光的眼睛?呵呵……我已經不記得它是否爲某件事而發過光。”
“至少你可以用它來判斷哪些是你不想要的。”
“阿維,我看不見未來,不知道自己該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
“重要的不是你的工作,收入,名氣,甚至伴侶,重要的是你想要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狀態,想着它,每一步都向着它而靠攏。這樣,即便你在中途拐了無數個彎,最終,你也會到達心之所向。”
真的會有一天能到達心之所向嗎?可是自己想要的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狀態呢?莫離覺得生活就像個無底洞,漸漸抽空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這些日子業務量驟減,突然之間清閒了下來,莫離反而有些不適應。她不想要早早回去,去面對那一室的冷清和寂靜。她在公司中百無聊賴地坐到很晚才起身離開。末班地鐵,空曠得讓人覺得很不真實。脫去了白日裡的擁擠與喧嚷,夜晚的地鐵像一條冰涼的蟒蛇,孤獨地穿行在燈紅酒綠的都市之下。阿離覺得很是疲倦,將頭輕輕靠在扶手上卻又無法靜下心來。
莫離昏昏然回到家裡,昏昏然進入了夢鄉。
莫離又陷入一大片飄渺的虛無當中。虛無的盡頭處出現了那個熟悉的白衣少年,他衝莫離微笑了一下,便轉身向前走去。莫離的意識中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是冰涼的觸感又讓莫離覺得這夢境真實得令她禁不住懷疑自己的判斷。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後,很想問問他爲什麼又出現在自己的夢裡,但是整具軀體從上到下卻彷彿灌了鉛一樣沉重,沉重得無法開口。後來轉念一想,這是自己的夢啊,問自己夢中的人物這樣的問題是不是有點傻?
周圍濃密的黑暗漸漸隱去,莫離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漸漸變得輕鬆起來。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就在莫離感到精疲力盡時,一所隱匿在羣山之間卻飽受時間摧殘的巨大神廟出現在視野之中。偌大的神廟所剩無幾,四處都是斷壁殘垣,依稀可見的一個半圓形輪廓周圍圍繞着許多根圓柱,但是大多已很歪斜,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神廟之中還殘留着幾根巨型石柱孤零零地屹立着,彷彿還在守衛着那段輝煌的一去不復返的歲月。
“這是什麼地方?”目光一一寸寸掃過那被時光狠狠打磨過的古老建築物,莫離好奇地問道。
“戴爾菲神廟。”莫離聽見少年回答道。少年突然擡起手臂,示意莫離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神廟的入口處上方刻着一行銘文:認識你自己。莫離不解地說道:“我又不是老年癡呆,我當然認識我自己。”
少年沒有再回答,邁步踏上光滑的大理石臺階,佇立在高聳的石柱前,靜靜凝視着前方。
就在莫離等得快要失去耐心之時,頭頂上突然隆隆地翻滾起黑雲,片刻之後又忽地四散開去,金色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間散漏下來,將周圍的景物從昏暗中暴露出來。彷彿變戲法一般,原本殘破不堪的古老廢墟上突然升起幾棟高大雄偉的建築。正對面的巨大神廟中矗立着一尊嶄新的雅典娜雕像。組成神廟的白色大理石上刻畫着五彩的圖畫。旁邊一所碩大無朋並十分精巧的劇院中不時傳來一陣陣高亢的歌聲。不遠處一個大型的圓形體育場內人聲鼎沸。服飾鮮明的人們在神廟前偌大的廣場上悠然地走來走去。不知何時,白衣少年已淹沒在熙攘的人羣中,不見了蹤影。
莫離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四處打量着,暗自感嘆自己居然能做出這樣了不起的夢來。就在這時,一個身穿長衫,頭戴扁帽的矮個中年男子向莫離走了過來。他步履緩慢而堅定,表情十分嚴肅地問道:“你是誰?”
莫離突然覺得有些害怕,環顧四周還是不見少年的蹤影。莫離實在無法在那人嚴肅地目光中假裝自己沒聽見,只好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是莫離。”
那人皺了皺眉頭,依然用十分嚴肅地聲音說道;“那只是你的名字,你是誰?”
莫離的腦子一懵,脫口而出:“我是個中國人。”
“那只是你的國籍,你是誰?”
莫離暗自琢磨怎麼好像見過張大爺之後,老年癡呆患者們就陰魂不散了呢?看着那人不依不饒的目光,莫離仔細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是一家制藥公司的銷售代表,來這裡—,”莫離再次環顧了一下四周,肯定地說道,“觀光旅遊,嗯,來旅遊。”
聽完莫離的回答,那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明顯的有些不耐煩,“那是你的職業和此行目的,我的問題是你是誰?”
莫離感到有一股怒火從五臟六腑瞬間燃燒到了額頭,真是個瘋子,莫離在心裡咒罵。你是誰?你是誰?說名字不對,說國籍也不對,說職業也不對?說年齡,說長相,說性格……肯定就更不對了。難道這些不能夠代表自己嗎?但是轉念一想,似乎這些確實不能夠代表一個人。但是去除了這些,自己又還剩下些什麼呢?難道去除了這些,自己就不存在了嗎?相較於對那個瘋子的惱火,莫離對自己感到更加惱火,白活了這麼大歲數,怎麼連自己是誰都解釋不清呢?
就在莫離糾結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時,對面那個固執的發問者突然竹子拔節似的長高了,同一時刻,臉盤變得越來越瘦削,身上的衣服也變化了,最後竟變成了那個莫離熟悉的白衣少年。擡眼望去,周圍的景物也倏忽變回了先前的斷壁殘垣模樣。莫離目瞪口呆地盯着少年,不可置信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是誰,你就會知道我是誰。”少年的回答讓莫離有些抓狂。
“那麻煩你告訴我,我又到底是誰?”莫離討厭糾結於這個問題。
少年又舉手指了指莫離的心口,用飄渺的聲音說道:“你需要問問這兒。”
“這兒,你是說心嗎?”
“可以說是,可以說不是。”
“可是這兒除了心還有什麼啊?”
“它隱藏在你的心裡。”
“我的心裡有什麼?”
“靈魂。”
“嘁……”莫離有些不屑地嗤笑了一聲,“誰信啊?要是真有這種東西的存在,我怎麼可能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
少年倒是並沒有被莫離的神色激惱,而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道:“因爲你沒有信仰。”
莫離剛剛平息的憤怒瞬間又衝上來頭頂,氣赳赳地拔高了聲音道:“我承認我就是個凡夫俗子,我沒有那高大上的勞什子信仰。但是有信仰又怎麼樣?難道我以爲去趟西藏,磕幾個長頭,在寺廟中唸經打坐就會相信你的這些鬼話?”
“你錯了,”少年依然不慌不忙地說,“宗教,不過是信仰的一種外在表達形式而已,它並不能夠代表信仰。那些資費百金,帶着佛串念珠,滿口我佛慈悲的人卻往往活在懷疑,恐懼,貪慾之中,他們的心早已蒙了塵,他們所擁有的變異的信仰,任他們付出多少力量,也無法獲得純淨的信仰力量。”
莫離的臉有些紅,但依然嘴硬地爭執道:“那你說,什麼是信仰?”
“信仰,不是某種事物,某種宗教。信仰,就是不去懷疑,不去一二再,再而三地否定。如果有一天,你的心裡有個聲音在對你說:去吧,朝着這個你渴望的方向堅定地走下去吧。而你,能夠不假思索地背起揹包就立即上路,即便沿途被經歷無數地痛苦,折磨,嘲笑,不解,即便一路從未得到掌聲或鮮花,甚至鼓勵,而你也依然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地大步向前。那麼,你便已擁有了信仰。就如同那些匍匐在青樸路上磕着等身長頭的信徒一樣,絲毫不介意外界的干擾,只一心追尋內心的聲音。這便是信仰。”少年的聲音堅定得令人信服。莫離有那麼一刻差點兒被他所說的話感動。
“難道沒有信仰就無法發現靈魂蛛絲馬跡?我不相信什麼信仰,我只相信證據。”莫離挑釁地看着少年道。
“夢境,夢境是靈魂存在的最直接的體現。你是否會疑惑,那從未和你的現實生活有半絲關聯的場景爲何會無緣無故出現在你的夢境中,那是因爲你的靈魂經歷過這些。那些支離破碎不經意間閃現在你腦海中的片段,正是你的靈魂的記憶的浮現。”
“我可不這麼認爲,那些不過是人們腦海中的想象罷了。”莫離的理智告訴她自己碰到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年輕人。
“想象力?你以爲人類真的能夠想象得出自己完全沒有見到過或聽說過的東西嗎?不管你承不承認,人類的想象力都貧乏得可憐。絕大多數人一輩子永遠都在重複着複製、粘貼的工作,而非創造。你們口中所謂的想象,也不過是對過去經驗的總結罷了,它是屬於過去式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莫離有些生氣,她寧願活在一片和諧的謊言中,也不想面對殘酷的真實。
“莫離,如果你不想成爲那絕大多數人的其中一員,請誠實地面對你自己,真誠地認識你自己。”
莫離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樣窘迫,決定用沉默來進行無聲的抵抗。少年像是沒有注意到莫離的不快,繼續認真地說道:“人們總會有這樣的感覺,明明是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卻似曾相識;明明從沒聽過的旋律,卻禁不住潸然淚下;明明從沒嘗過的味道,舌尖似乎還殘留着些許記憶;明明是首評價平平的詩,卻一下子讀到了心坎裡去;明明從未遇見過的人,卻一見如故,深信不疑。這都是因爲靈魂的記憶。靈魂的記憶會穿越時空的長河,在下一個未知的時刻與現實悄然相遇,開啓一段段現世的因緣際會。”
“你的意思是說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因爲靈魂的關係?”莫離猛然回想起吳主任的話:記憶,也許就在你心裡。這豈不是正好印證了這番論斷。於是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不快問道。
“是的,你雖沒有經歷過,但你的靈魂卻經歷過,因此覺得似曾相識。”
莫離半信半疑,“就算這世上真的有靈魂,那爲什麼幾乎沒有人相信靈魂的存在?”莫離繼續追問。
“那些神秘莫測的傳說,那些流傳在深山密流間的神話,都並非空穴來風,而是靈魂留下的印記。然而對於一個沒有普世信仰的民族來說,任何傳說都只不過是個傳奇而已。即便他們已經無限接近真相了,他們也會選擇轉身背離。這是人類的悲哀,也是靈魂的悲哀。”說完,少年便陷入沉默之中,彷彿是在爲靈魂默哀一樣。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哀傷,莫離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也加入到這怪異的沉默之中。
忽然,少年舉步朝前走去,繞過頹圮的建築物,向遠處的羣山中走去。莫離環顧了一下四周荒無人煙的廢墟,心裡權衡了一番後,拔腿朝着那位精神不大正常的少年迅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