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如幕,清風微寒,一輪皎月靜靜灑下一地清輝。
自從日前諜報傳回京都,雒陽城便陷入了戰備狀態,朝廷下令宵禁,嚴防敵國奸細。
朝廷編組的擄南軍中多有京城人士,一時間百姓心繫親人,整個京都越發沉悶了下來。白天尚不覺察,夜幕降臨,緊張之感卻是尤其凸顯。
百姓早早已是閉門休憩,再不與巷道中嬉笑言談,偶有屋中閃爍燈光,說話聲卻也是刻意壓低。就連風月場也冷清了許多,再沒有往日的喧譁。
這日街上卻是有別前幾日,巡夜的官兵明顯多了很多,火把映亮了隔着門縫向外窺探百姓的雙眸,一時間京都的氣氛更見緊張。百姓紛紛在猜測着,可是南翼有奸細或是刺客進入了天都?一時間整座城池更加沉寂,只餘官兵的馬蹄聲震碎了清夜寒霜。
緊張的一夜終於在黎明第一道晨光中遠去,百姓紛紛鬆了一口氣,暗念着又是一日過去了,好在不曾出事。
此時的歸海莫湛仰頭望着微微泛灰的天空,眼見夜幕彌散,晝日來臨,眉宇間的摺痕卻是更加清晰。
一夜了,滿城尋找竟是毫無所獲。塵兒……你到底在哪裡?
他擡手按壓着突突直跳的額際青筋,腦中再次細細想着昨夜崔剛的話。馬車中的人,塵兒顯然是認識的,而且她覺得那人不會傷害到自己。塵兒的屋中發現了一個空白的信封,信卻不見了,炭爐中有灰燼。
是誰?是誰能讓塵兒這般相信……
他正思慮間,袁緋打馬而來,見他看來,微微搖了搖頭,顯是毫無所獲,歸海莫湛目光微冷。
“毫無線索?”
“戴府的內探說昨夜府中一切安好,沒有絲毫異動。肇王府傳出的消息是,肇王昨夜從喜宴回府便進了書房,直到三更天才出來,回到寢室便歇下了,到現在都未起來。宮中的消息還沒傳出來,不過屬下冒昧猜想,如今大戰在即,皇上……該是沒有心思顧忌郡主。守城的士兵屬下也都親自詢問過,他們並未發現任何異常。這幾日城中戰備,城門搜查本就極嚴,郡主可能還在城中。”
歸海莫湛神色不辨,半晌才淡淡道:“將搜城的士兵都收回,吩咐留意各個城門,另外派一隊人南下沿路探查,本王總覺得她會被送去南方。”
“王爺是怕郡主被南翼的人帶走?”袁緋微微一思,眉宇皺起。
歸海莫湛長嘆一聲:“留意下總是好的,吩咐讓人將鎧甲送到衙署,本王不回府了,府上令賀伯多照應點。”
袁緋目光落在歸海莫湛的一襲喜袍上,面有黯然:“表小姐會體諒王爺的,王爺放心。”
歸海莫湛微微點頭,勒馬轉身,揚鞭向兵部衙署疾奔而去。
袁緋策馬回到王府,卻見府門前已是停靠了兩輛馬車,爲首的馬車側面刻着“大內”二字。他心知是宮中來了嬤嬤,來取雪帕,另外接王妃前往宮中給敏妃娘娘敬茶。正猶豫着是否先回避一下,卻見鄒月葉一襲輕紅浮花的宮裝,在侍女的攙扶下已是邁步而出。
袁緋趕忙下馬,在府門前躬身而立。鄒月葉卻是揮退侍女走了過來,在袁緋身前站定。
“怎麼樣?可有消息?”
袁緋一愣,隨即忙回道:“翻遍了整個京城,毫無線索。”
鄒月葉一陣心驚,大戰在即,她萬沒想到在如此敏感的時候,表哥竟敢動用軍隊搜城,這般莽撞,想來是真急了。從未見過表哥如此沉不住氣,不免擔憂的同時涌起一陣心酸。她沉默半晌才輕聲一嘆。
袁緋卻是微微擡頭:“王爺軍務繁忙,不能陪您入宮,您……”
鄒月葉心知他要說的話,淡笑出聲,擡手製止他。
“快回府休息吧,辛苦了。”
肇王府中。
歸海莫嘯長臂大張,任由侍女給自己着上一層層的官袍,蟒帶束腰,他在牀上落座,侍女忙跪下給他穿上金色繡雲的官靴。
眼見殿門處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歸海莫嘯微微揚聲。
“進來。”
他接過侍女端上的清茶,就着潔鹽漱口,吐入天青浮輕花的瓷盂中,又接過侍女捧上的熱香巾拭臉。
眼見侍女躬身退出,這才望向躬身站在一旁的廖焙:“可查明昨夜所爲何事?”
廖焙微微擡眸:“似乎是清塵郡主……失蹤了。”
“什麼?”歸海莫嘯高大的身軀霍然而起,厲目瞪向廖焙。
廖焙一驚,將頭垂得更低:“王爺也知道,慕王手下多是嚴謹之人,我們的人探不到具體。只是,從那些搜城的官兵描述,他們要找的人確實是慈母心的沐公子。屬下派人去清萍居證實過,郡主從昨日出府便未再回去。”
歸海莫嘯面色沉冷,微微踱了幾步,回頭盯向廖焙:“那夜的人影果真像是碧荷院的靈兒?”
廖焙一愣,隨即點頭:“屬下追出院子,只看到個黑影,不過看身形應該便是靈兒。只是靈兒沒有武功,該是沒有聽到什麼纔對。”
歸海莫嘯卻是冷哼一聲:“那倒未必,吩咐繼續探聽,務必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廖焙躬身應是,微微猶豫了下,問道:“可還要吩咐下去令楊大人蔘奏慕王爺私自用兵一事?”
歸海莫嘯沉吟片刻,似是心有煩躁,蹙眉揮手道:“算了,你先下去吧。
見廖焙退下,歸海莫嘯思忖良久,忽而霍然而起,大步出了房向碧荷院走去。
剛邁出簡院便見王府的管家顧承嚴在不遠處吩咐下人收拾草木,見他站定,便忙快走了過來。
“昨日碧荷院可曾有什麼異常?側妃昨日可有出府?”
顧承嚴微微一思:“沒有,昨夜幾位夫人在清留院聊天,後來戴側妃說是累人,似乎回到碧荷院就休息了,未曾見她出府。”
歸海莫嘯點頭,邁步再次向碧荷院而去,侍女眼見他面色不悅,紛紛俯身施禮,大氣都不敢出。他大步闖進戴冰琴的寢室,卻見戴冰琴正對鏡梳妝,侍女靈兒忙回身行禮。
歸海莫嘯厲目盯着靈兒,目光陰沉,靈兒感受到他的目光,兀自保持着鎮定,隱在袖中的雙手卻是不停顫抖。
戴冰琴亦是心頭失跳,只是面上卻不見端倪,笑着對鏡梳理了幾下長髮,這才站起身來。
“王爺今兒不用去衙署?怎這麼早便來了。靈兒,愣着做什麼,快給王爺斟茶。”
靈兒忙應聲,正欲邁步卻被歸海莫嘯擋住,他手一揚便拉起了靈兒的右手。靈兒驚呼一聲,面色頓時煞白。
“靈兒,你這手抖什麼,恩?”
“奴婢……奴婢今早打碎了……王爺賞給夫人的琉璃盞,奴婢知錯了。王爺饒命啊。”靈兒聲淚俱下,目光悽楚的望向戴冰琴。
戴冰琴驚呼一聲:“王爺,靈兒是打小就跟着我的陪嫁丫頭,那琉璃盞雖是金貴,可她也不是有意的。這些年來她照顧我,也盡職盡守,您就饒了她這回吧。”
歸海莫嘯目光四掃,果然見牀邊碎着一地五光十色的瓷片,他眸有探究,盯着靈兒半晌。忽而手一揚,一聲脆響傳來,靈兒慘呼一聲,已被歸海莫嘯甩在了地上。
“那琉璃盞是白晉國的貢品,異常珍貴,沒用的東西。只此一次,下回便不是一隻手的事了,還不快滾。”
靈兒跪地謝恩,跌跌撞撞出去,戴冰琴已是滿臉蒼白,僵立在旁。
歸海莫嘯撇她一眼,冷笑一聲,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怎麼?不滿本王的處罰?”
他的聲音充滿了冰冷的意味,戴冰琴禁不住一顫,卻輕聲道:“妾不敢。”
歸海莫嘯輕輕撫摸着她的嘴脣,那雙脣脣角帶着清淺的彎度,肖似夢中的那人,他雙眸眯起,輕聲道:“你不敢?我看你膽子大得很。”
“妾不明王爺的意思。”
歸海莫嘯脣際挑起,緊盯戴冰琴:“昨夜令妹失蹤了,你可知道?”
戴冰琴一愣,擡頭緊盯歸海莫嘯,面有惶然:“冰瑟失蹤了?爹爹沒有派人來告知啊。她怎麼會失蹤呢。”
歸海莫嘯眯眼盯緊她,眼見她面上全是擔憂和茫然,表情不似作假,只輕輕一笑。手指滑過她尖尖的下巴,使勁一捏。
眼見戴冰琴雙眸含淚,他才鬆了力道,笑道:“這幾日外面亂,夫人少出門爲妙,本王會派人隨時保護這碧荷院的。”
他說罷放開戴冰琴,袍袖一甩,轉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前。
戴冰琴踉蹌一下,扶着梳妝檯跪倒地上,雙眸一閉,豆大的淚珠便滾滾而落。侍女們眼見她哭得失神,也不敢上前來勸,又見院外圍上了侍衛,不免更加謹慎,個個戰戰兢兢。
良久,靈兒從外面進來,眼見戴冰琴跪在地上,驚呼一聲忙撲了上來:“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地上涼,快起來。”
戴冰琴這才擡起頭,目光落在她纏了白色紗布的手腕上,眼淚便再次涌了上來。
“疼嗎?你受苦了。”
“小姐說哪裡話,王爺沒下狠手,奴婢這手歇幾日便能行動自如了。”靈兒說着便去扶戴冰琴。
戴冰琴搖頭起身,在凳子上落座,苦笑道:“塵兒就那般好,至於他費那麼多心思,如今又發這麼大脾氣……”
“小姐,您快別說了,這院子如今……不安全。靈兒去拿藥膏,您的下巴都紫青了。”靈兒說着,轉身而去,回頭去看,卻見戴冰琴仍呆愣着坐在那裡。
靈兒搖頭一嘆。心念,王爺這人,真真是若要待人好,能將人給疼化了,可怎麼轉眼便又變了另外一人般,比修羅都駭人。偏小姐又是個死心眼,錯付了一片癡心。
接連幾日的尋找竟是毫無線索,歸海莫湛已是疲累不堪,眼見數日過去,已是到了出征的日子。邊關佈防緊急,萬不容失,他只能吩咐袁緋繼續找尋,在擔憂中誓師出征。
永封四年二月二十五日,天陰,微雨。
春紅落了滿地,翩飛轉眼零落泥中,天地間灰濛濛一片,春意纏綿。便在這樣的煙雨中,京都百姓再次送走了北上大軍,整個雒陽城一片肅然。
慕王歸海莫湛一襲銀甲,駿馬高嘶,煙雨洗刷了他的鎧甲,鐵衣散發着凜冽的寒光,他一騎飛衝,率先沒入了煙雨中。
他的身後,大軍肅然,滾滾而動,隱約是千軍萬馬縱騎沙場的殺氣。至此京都百姓認識到了這位文雅賢德王爺的另一面,原來溫潤的慕王也可以這般凜然錚然。
而此同時,南方的戰爭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
二月十五日,南翼先鋒軍攻破和州門戶,弈南關。海天軍陣亡萬餘人,幹南山將領率軍退守安慶城。
十九日夜,南翼大軍圍困安慶城,幹南山將領率軍死戰,激戰一日夜後,安慶城駐軍全部陣亡。安慶城主,幹南山將領全部陣亡。南翼大軍殺入安慶城,燒殺搶掠,血洗之下,安慶城幾爲空城。
和州守將馬衝集結殘餘部隊兩萬餘人,與近十萬南翼大軍對峙於盔谷,海天軍隊在三數倍於己的不利戰況下,人人不畏生死,以血肉之軀爲盾。生生遏制住南翼軍隊的攻勢,避免了和州淪陷。
二月二十二日,南翼軍派出一支輕騎部隊,繞道盔谷後方,前後夾擊和州守軍。海天部隊腹背受敵,仍激戰一日方退,海天戰亡甚衆。
南翼軍趁勝追擊,馬衝帶領殘軍,且戰且走,恰時阜山鍵銳營將柳逸遠率二萬精銳趕到。海天軍據險而守,避開南翼軍鋒芒,阻滯南翼軍的進攻速度,等待援軍到來。
二月二十七日,南翼再次發動強力進攻,海天軍隊在威遠將軍馬衝、鍵銳營參將柳逸遠的帶領下,退守索橋渠。此索橋渠爲和州最後一險要關口。索橋渠攻破,則和州再無險要可守。
兩萬餘將士死死扼住索橋渠,關口水源被南翼軍切斷,海天將士以索橋渠爲憑,沿這條寬三丈半、深約兩丈的長渠,東西綿延上百里,與南翼軍展開大大小小數十場血戰,而此時經過數十次戰役的和州守軍已經所剩無幾。
三月二日夜和州守將威遠將軍馬衝孤注一擲,深夜帶領兩千餘死士出關,偷襲南翼軍糧草未成,向怒馬山逃亡,南翼軍死追,與怒馬山嘉嶺遭到海天重兵伏擊,追擊的南翼上萬兵馬全部陣亡。
於此同時,南翼軍糧失火,數萬旦糧草付之一炬,卻是翰王歸海莫燼已率三萬先鋒軍到達索橋渠。一夜之間,南翼糧草被焚,又傷亡過萬,頓時士氣大減。海天則打了開戰後第一場勝仗,一時間士氣高漲。
翌日,海天擄南軍七萬前軍抵達,三月六日,南翼軍再次集結。翰王歸海莫燼率軍迎戰,雙方戰於索橋渠曠野,血戰持續兩日一夜,雙方死傷慘重,形成對峙之勢。
是日夜,雲淡星疏,江風帶來清爽的空氣吹過索橋渠海天軍營。
白日的一場惡戰已經落幕,江風中還帶着腥甜的血味,海天營中士氣卻極爲高漲,顯然這場大戰海天佔了上風。雖是兩方都死傷慘重,但是相比海天,南翼卻折損了三位大將,中路軍統將萬慶常更是被翰王生擒回營。
沿着江岸鋪展的軍營中,此刻不必職守的將士們有的唱,有的笑,有的喊,藉着各種表情發泄連日生死交撞的情緒,倒也熱鬧。中軍心知南翼大將折損,不可能再行攻擊,倒也不曾下令約束。
此刻一座較大的軍帳燈火通亮,離熱鬧的篝火併不算遠,可是所有的聲音到了此處似乎都化作了無聲,天上幾點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間,異常安靜。
歸海莫燼剛與幾位大將商討過進一步的戰略,衆人各抒己見後,沉靜了下來,兀自執起茶盞潤喉,帳中一時顯得異常安靜。
卻在此時,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中軍大帳外響起:“奶奶的熊!這個狗孃養的萬慶常,打仗就他媽會放冷箭,現在被俘居然還敢給老子臉色看。聽說功夫倒是不弱,要不是王爺下令不準難爲他,老子倒要和他比個高低。”
說話間一名將領闖了進來,口中罵罵咧咧又道:“媽的,這次來晚了,竟見了些小魚小蝦,不過癮,明日再戰,老子……”
將領罵着衝入,直覺帳內氣氛不對,擡頭一看,卻見歸海莫燼坐與長案後的帳椅上,臉顏輪廓深邃,如若刀削。他一驚,啊的大喝一聲,衝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了帳中。
“魯超見過王爺。”
魯超身後的年輕將領也是一愣,忙上前跟着跪地行禮。
“陳廣見過王爺。”
歸海莫燼卻是不言語,淡淡地盯着二人,目光卻也不見犀利。坐下的柳逸遠滿臉笑意,看向兩人的目光中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突然,歸海莫燼右手一揚,頓時便是一道凜冽的掌風直擊二人,那魯超,陳廣,幾乎同時後空翻,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均避過了這一掌。
歸海莫燼面上略有笑意:“不錯,有長進。本王就將看守萬慶常的任務交給你二人了。”
魯超一聽面容一垮,擡頭眼見歸海莫燼面容清冷,卻也不敢多言,只偷瞄了眼柳逸遠,卻見他扭過了臉。魯超無奈,眼眶已是急得微紅,復又偷眼去瞄歸海莫燼。
“去吧,先守營兩日。”歸海莫燼淡聲傳來。
魯超面容一亮,忙高聲應是,和陳廣相繼而出。
“你不是說王爺巡營去了嗎!害老子帳前失儀,差點上不了戰場。”
“你還說,要不是你我也不用跟着受罰。”
兩人的責怪聲隱隱傳入帳中,一時間帳中人人面有笑意。歸海莫燼微微搖頭,撇了眼柳逸遠。
“魯超這急躁的性子怎麼就改不了了。”
柳逸遠笑回:“這還是知道王爺到了軍中,有所收斂了。”
帳中其它幾個識得那魯超的皆是連聲而笑,一直面帶微笑的鄒苑曦透過茶盞望向歸海莫燼,卻見他面容柔和,他不由也挑起了脣角。
柳逸遠卻在適時打量着鄒苑曦,心道這才情斐赫海天的鄒伯鸞果真名不虛傳。沉靜如明月的雙眼,淡定若清風的表情,真真如傳說中一般清雋高華。
他正打量前,卻是一名黑衣男子匆匆進帳,直直走向歸海莫燼,神情緊張。
柳逸遠一愣,他身爲歸海莫燼的心腹,自是認識那黑衣人的,正是歸海莫燼的暗衛蒼亦。不是有緊急事情,蒼亦鮮少露面,柳逸遠不免雙手微握,緊張了起來。
卻見歸海莫燼亦是面色微變,隨即卻是眉目有笑,眼中一片溫柔。但見蒼亦俯在歸海莫燼耳邊輕語幾句,歸海莫燼方纔的笑意便瞬間冰潔在面上,手中陡然用力,砰的一聲悶響,茶盞生生被捏碎,青瓷碎片深深扎入掌心和指尖。
杯中茶水更是混着鮮血灑了他一身,衆人皆是一驚,齊齊驚呼,站了起來。接着歸海莫燼已是霍地一拍案几,鏘然而起,看也不看衆人一眼便大步向帳外衝,蒼亦一愣緊追而上。
一時間帳內之人皆是面面相覷,神色緊張。此間屬柳逸遠和歸海莫燼最爲相熟,衆人目光皆彙集在了他的身上。柳逸遠卻是蹙緊了眉宇,搖了搖頭,天知道他認識王爺這麼久,從未見王爺如此震怒,或是驚慌失措過。
而鄒苑曦卻是兀自望着那碎了一地的青瓷碎片,面有所思。
出了大帳,蒼亦眼見歸海莫燼面容冷極,只垂着頭,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卻是歸海莫燼冷聲道:“你帶血衣衛即刻啓程回京,便是翻遍了整個海天也要將夫人尋到。另外,傳信給葉染,動用一切力量尋找夫人。”
蒼亦一驚:“這怎麼行,如今大戰在即,血衣衛身負保護王爺的重任,豈能……”
他話尚未說完,歸海莫燼已是冷目掃來,蒼亦話語凝滯再不敢多言一句。
“本王只等十五日,十日後還是毫無線索,你和崔剛便不必來見本王了。”
蒼亦一陣苦笑,此去京都,不眠不休也要十日,王爺竟……心知王爺擔憂夫人,他也不再多言,跪地領命:“王爺放心,屬下就算翻遍海天也定要找到夫人。”
歸海莫燼眼見蒼亦匆匆而去,只覺周身煩躁,來回跺着步,遙望着北方天空,心急如焚。耳聽着營帳中傳來士兵的高談聲,他大步上前高喝一聲。
“再有喧囂者,軍棍處置。”
衆人一愣,眼見竟是王爺親自下令,趕忙跪地應是,心道,難道有了緊急軍情?一時間整個軍營陷入了空前的緊張。
鄒苑曦自營帳中走出,正看到這一幕,他萬沒想到,歸海莫燼這樣的人竟也有這般氣急敗壞的時候。不免眉宇微蹙,心知萬不是京中朝局變動才使他這般,這世上怕是隻有那一人能令他這樣失態。
她……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覓塵似陷入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夢,又似是一直在大海中沉浮,偶爾有短暫的清醒,卻也不能動彈。耳邊傳來的是馬車滾滾而動的聲音,還有熱鬧的鳴鼓之聲,眼前晃動的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每當她睜開雙眼,她們便給她喂下一些流食,她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她不明白自己爲何一直穿着喜服,也想不起來自己爲何會陷入長久的昏迷之中,更不知這些人要將自己帶往何處。隱約中卻總惦念着腹中的寶寶,所以每次侍女給自己餵食,她總是很配合,吃得乾乾淨淨。
偶爾夢中會出現歸海莫燼關切的黑眸,歸海莫湛笑若暖陽的樣子,心中就會覺得異常安心。可隨即便又覺得不對,她似乎已經好久不曾見到他們,然而尚未來得及思索恐慌,她便會再次沉入暈迷。
就這般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這日她再次清醒過來,卻不見了侍女,耳邊也不再有那些噪雜的吹打之聲,一個身着黑色緊身衣的男子面容模糊在眼前不停晃動。
覓塵閉目良久,擡起虛軟的手臂使勁按壓發疼的頭,再次睜開眼,終是看清了那男子。劍眉飛揚,面容冷硬,身形高大,隱約還記得正是當日給大姐駕車的那名男子。
她微微蹙眉:“是你。”
男子微微一愣,許是不料她這麼快便清醒了過來,目光微閃遞上了一個白麪饅頭,道:“你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我們一會還要趕路。”
覓塵接過饅頭,眼見他站起身來,輕咳一聲道:“我們去哪裡?”
男子身影一頓,回頭道:“去和州,翰王爺在和州。”
覓塵一愣,卻沒有再問什麼,只點點頭默然用起了饅頭。她吞嚥着乾乾的饅頭,打量着四周,卻發現不遠處有一條小溪。她掙扎着想要起身,可無奈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隻能作罷,望向不遠處坐在大石上的男子。
“能給我打些水嗎?”
男子沒有回頭,卻將腰際的水囊取下,起身送了過來。
覓塵接過對他淡淡一笑:“我怎麼稱呼你?”
男子許是不想她竟這般和善,怔了一下,錯開目光回道:“我叫楚煜。”
覓塵點點頭,不再言語,兀自低頭就着水將那饅頭吃完,再次看向楚煜。
“還有嗎?我這些日一直用流食,還真是有些餓。”
楚煜扭頭看了覓塵片刻,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放在了覓塵身前。覓塵取出一個饅頭,用心吃着,樣子倒似坐在宮殿中享受珍餚。
楚煜探究望她,終是忍不住在她不遠處落座:“你不怕我?”
“我爲何要怕你?姐姐沒有想要傷害我,我想她這麼做定然有她的理由。”覓塵飲了口水,輕笑道。
楚煜在她清亮的目光中低了頭,旋即卻是微微一笑:“她若聽到你這麼說,會很高興。”
覓塵聽他這般說卻是一愣,細細打量着他的表情,心有所悟,幾口將饅頭吃掉,拍了拍衣服上散落的碎屑。
“我叫你楚大哥可好?”
楚煜擡頭迎上她笑意盈盈的雙眸不自覺中已是點了點頭。
覓塵便笑得更明亮,只覺身上已經恢復了些許力量,她一手撐地,站起身來,做了幾個伸展運動。
“身上都要僵了,我睡了多久啊?”
楚煜見她一番姿態倒似和相熟之人出遊一般自在,望向她的目光不免探究之意更深,半晌才道:“今日是三月初四。”
覓塵不想自己這一睡竟睡去了近一個月,苦笑一下隨即卻是一驚。忙擡手摸上了脈息,蹙眉細細把過,只覺胎脈無亂,這才舒了一口氣。
楚煜以爲她是擔心自己的身體,淡淡道:“你放心,給你用的迷幻藥無礙身體。”
覓塵回以一笑也不多言,走向不遠處的小溪,對水相照,見自己還頂着“沐公子”的臉微楞下卻又是一笑,只是望着身上的新娘喜袍覺得異常礙眼。
想來姐姐是將她扮成京都遠嫁的姑娘避過搜查的,怪不得每每清醒耳邊總是吹吹打打喧囂不斷。
她輕掬一捧水覆在臉上,整了整微顯凌亂的長髮,回身走向楚煜。
“我們遭劫了?”
楚煜又是一愣,接着苦笑道:“以前便聽聞郡主聰慧,今日方知傳言不假,送親的隊伍遇到了流匪,匆忙中我只能帶郡主逃離。”
“那我還真該謝謝那幫流匪,不然我這一身骨頭都要被馬車顛散架了。”
楚煜聽覓塵話語幾分戲謔,幾分輕嘲,不免面有赧然,輕咳一聲道:“多有得罪,抱歉。”
覓塵輕笑數聲:“趕路吧,再歇下去天都要黑了。”
“再不遠有個小鎮,我們到了那裡買兩匹馬,我定將郡主安然送到軍營。”楚煜起身,走向不遠處的大石,拿了長劍,望向覓塵。
覓塵只淡淡而笑,起身道:“最好能找輛馬車,還有將這身該死的喜服換掉。”
楚煜一愣:“我聽冰……你姐姐說你會騎馬。”
覓塵卻不解釋,只笑笑便率先邁步而去。餘光見楚煜跟上,她手微動觸上小腹,那裡雖是看不分明,可摸上去已是微微凸起。
她脣際微勾,暗道,寶寶,等見到你爹爹,我們定要好好懲罰他,如今你只能跟着孃親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