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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沒有雨,太陽清白白地照着,可許小雅總是感到,從前一天晚上開始,以及這一整個大白天她都是在雨裡走,歪歪斜斜地拖着箱子,水嘰嘰、沒完沒了地走。這箱子還是考上大學離開老家那一年買的,用了六年了,滑輪壞了一邊,但也算方便,衣物什麼的一塞就能走。
她竭力不去想前一天晚上的事,而是想想當晚及今後的住處,後兩個問題一直都沒有想到答案,因爲實際上她總在想前一晚的事。清晰地,她再一次看到自己輕手輕腳地打開門,爲了臨時取消的加班而想給杆子一個驚喜,手裡還傻乎乎地拿着一盒白斬雞與涼拌海帶絲。然後就看到那個缺乏創意的畫面,就在他們住了三年的小單間裡,在他們湊錢買下才兩個月的沙發上,光身子的杆子摟抱着另一個光身子,杆子眼角帶淚,絕望而享受的表情,簡直讓小雅有些羨慕。
瀰漫着煙霧般的黃昏中,被指定一般地,小雅反覆想着這個不到一分鐘的畫面,它像是最後一坨黏糊糊的砝碼,壓在了她已經彎到地平線以下的耐心。她索性塌下來,聽憑大腦裡的黑墨汁四處流淌,她順流而下地想到自己那同樣噁心的廣告文案活兒,沒完沒了的PS、調整字體、行間距、Ctrl+C加上Ctrl+V、居中或旋轉90度。這就是她全部的出息了。城市好極了、愛情好極了、前途好極了,只是跟她統統都沒有關係、永遠都沒有關係。你,許小雅,只有一條路好走、走到盡頭,那是絕對輕鬆又快活的……這是今天第幾次涌上這樣的想法了,她沒有數過,她只知道這想法越來越親切了,像巨大的霓虹燈字幕一樣在眼前閃爍。
就是在這個透不過氣的被鬼纏住的時候,小雅看到了它,那張本來不可能看到的黃巴巴的舊信紙,它貼在公告欄裡,幾乎快被電器維修、鐘點工、升學輔導、旺鋪招租什麼的給覆蓋了,要不是她正倚在這個公告欄邊歇口氣,真是絕不可能看到的。有時就是這樣,在錯誤的時間看到錯誤的東西,不,也許,是正確的東西吧。
“提供單間,零房租。黑頭髮,單身女性。絕無欺詐,詳情面談。”手寫,線條有些歪扭,第一排字還蠻大,到後面越寫越小。
這如果不是惡作劇,就肯定是個騙局,跟這張破信紙一樣軟乎乎的低級的騙局。可小雅一秒鐘也沒耽擱,飛快地在手機上按動起上面的聯繫號碼。事後她多次回想,的確夠衰的,自己是真的垮掉了吧,但她記得很清楚,撥出號碼的那短短瞬間,心裡頭反而感到一股向危險逼近的高濃度快感。這很難解釋,但就是這樣吧,當事情惡劣到某個地步,反而像紅布一樣,會挑動起一股無謂的受虐般的武莽。
電話只響了一下就通了,是啊,好比浮子一動就提線。果然是個男人,煙嗓子,普通話,簡單問了下小雅的年紀和姓氏,似乎感到滿意,然後便說房子地點,讓她去“面談”。“黑頭髮嗎?”掛電話前他又確認了下。
倒是一直想染個頭發的,沒閒錢。好,現在倒成全了。黑頭髮,這個變態爲什麼不喜歡黃頭髮呢。其實這時候小雅完全可以反悔,按下停止鍵。看哪,骯髒的黃昏已經過去了,多情的夜色取而代之,人們吃過晚飯都出來溜達了,一臺小放錄機響起來,激越的《荷塘月色》裡,跳舞的老媽媽們像夢魘中的稻草人,她們機械地擡手、扭胯,一邊不太在意、不以爲然地瞥着小雅,她們準慶幸她不是她們的女兒。說實話小雅也慶幸她們不是她媽媽,要是媽媽真看到她這半死不活的蠢樣子,看到可憐的箱子已經在外面被拖了一天一夜,她老人家準會難過死了吧,這箱子當初還是她替小雅挑的呢,她那麼自豪地,臉頰上像開了兩朵桃花,對每個營業員重複同樣的話,說小雅考上了什麼什麼大學,要到什麼什麼市去,了不起極了。她根本不會想到,畢業後的小雅只能混成這個死樣子,慘得都很少回去了,她們成了一對“電話裡”的母女。也許吧,媽媽樂意這樣,這就是她所期望着的女兒的“出息了的”好生活。
是個老小區,牆皮剝落,樓道里堆着舊板凳、破籮筐、壞自行車。小雅還真有力氣,帶着一種自拋自棄的興奮,衝刺般提着箱子一口氣爬到四樓,對下門牌號,找到405室,防盜門與牆拐角處掛着蜘蛛網,像是少人進出。她挨着樓梯歇氣,袖口上蹭了一層灰,她撣了撣,差點兒打個噴嚏。壞自行車、蜘蛛網與噴嚏,如同幾個小人兒在不停地扯她後腿、給她發暗號。纔不管哪,這些暗號真是棒極了,像迎面抽打來的棘條一樣討人喜愛,引誘着小雅往裡面走。她就巴望着出點亂子,反正,這總比自我解決要合理多了。
只在按動門鈴的時候,小雅閃過一絲怯弱與憤怒,想着該給誰寫個短信,或發條微博,好歹讓世界知道她在哪兒。仔細地、甚至帶着善意地想了一圈,黑墨汁再次如傷花怒放,呸,難道真有人在乎她嗎,包括她自己,說不定也包括媽媽。如果她知道女兒一直這麼差勁、真還不如出點什麼事呢——傷心總比失望要好,對吧。
跟電話一樣,門才敲了一下就開了。樓道沒燈,光線從裡面射出來,看不清開門人的臉。“小許?”他上下打量小雅一番,似乎又考慮了一下,前後費了幾分鐘,然後側身往裡讓:“請進。”
小雅小挎包的外側口袋裡一直有把摺疊刀。她一直把手放在那兒,當然她不太喜歡這個動作。
看來這裡只他一個人。他不高,也不胖,準確地說,有點乾瘦。走到裡面的燈光下,看清楚了。小雅的手離開包口袋,並突然感到很沒勁。
其實不是煙嗓子,他根本就是個老頭子。藏青色的套頭毛衣塌在身上,下巴處青筋連着掛肉,天還沒冷,都戴上線帽子了,正在倒水的身影明顯佝僂。
小雅把箱子靠在門口,然後坐下來,接過他的水。這才發現自己多麼不中用啊,哪怕這裡是個火山口她也會一屁股坐下來的,哪怕老傢伙端上來的是碗散魂湯她也會一口氣喝光的。她是真累壞了,從整個五臟六腑一直累到十個腳趾頭,這讓她流失了一大半的冷酷鬥志。
看看整個房子,還挺乾淨的,甚至有那麼點兒講究,電視機、藤椅、沙發、掛鐘、茶几、冰箱、熱水瓶、落地燈、大花瓶,還有個樂譜架什麼的,任一樣東西,都蒙着發黃的半透明的紗布或罩子,北牆有排書櫃,裡頭高高矮矮的書也全都嚴嚴實實包着牛皮紙。
小雅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漸漸感到有點不對勁,卻也說不清楚,大概就是封閉得厲害吧,極其地缺少人煙氣,幾有洞穴之感。整個房子,像是定格在好多年前的某一天,然後架空了,並罩上布套一直原樣保持。她敢打賭,起碼有五年以上,這房子沒有外人進來過。小雅甚至感覺到,連她所呼吸着的空氣也是很多年前的,她整個人就坐在一個褪色的過時的大罩子裡。
小雅離大門只有五米遠,箱子也就在門口,衝出去很方便。可是,有什麼必要呢,難道還有什麼好怕的,她有什麼呀。再說,好不容易終於有地方坐下來了,老天爺知道她這兩條腿有多重啊。
他在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小雅放下杯子,與這位可能的未來房東對視,並儘量露出笑容。可這一看,她又是一驚,這張臉,有點怪,活像是乾巴巴的皮面具,談不上惡意,但也絕沒一絲和氣,她迎面送出的笑像一碗水倒進沙漠裡,他完完全全的、沒有一絲兒的反饋。
小雅掉開眼睛,假裝看茶几上的檯曆,看了一兩眼,咦時間不對呀,今天明明是21號星期五,怎麼上面清清楚楚寫着是週三?莫非今天真是累糊塗了,還是這個房子裡本身就糊里糊塗呀。
老頭輕咳了一聲,語調平平地先開口:“廣告貼了兩天半,有五個電話罵我是神經病,有三個男的問我是不是做什麼生意,其中一個是片兒警。也有五個來面談的,我都不滿意。你是第一個我請進門來談的。”小雅注意到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像在揉丸子或數錢似的互相搓個不停。
他停下來,好像等小雅表示感謝,感謝他看中了她、願意對她下手。
隨便,他哪怕就真是個神經病、或是做黃色生意的。小雅點點頭,把聲音也控制得跟他一樣平整,禮貌地交換她的境況,還是蠻對稱的:“我今天一共看了四處房子,第一處……第二處……第三處……都太貴了。我今天就得找到住處。嗯,你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小雅連打掩護、留餘地都懶得考慮了,她只是想弄明白:他的“零房租”是指什麼,也就是說,她將要跳下的深淵可能會是哪一種類型的。
“先看房間。我姓胡,胡文倫。”胡文倫站起身,往裡面走。小雅注意到,他四肢硬蹶蹶的,步調頗爲奇特,碎碎步,快而不穩,好像慌里慌張似的。
房間不算小,挺乾淨,該有的都有,老實說比小雅以前租過的任何地方、包括跟小杆合住的那地方都強。除了同樣的問題:令人不舒服的那種年深日久感——牆紙、門把手、五斗櫥、寫字桌、檯燈、吊扇、百葉窗什麼的,統統呈老舊的褐黃色,一碰就像要碎成齏粉。
“挺好。”小雅緊緊抿起嘴,注意不流露任何表情,一邊看看牀,牀單和枕頭也舊得厲害,老式被套上的繡花已經掉落了一半,但毫無疑問,很乾淨,以致非常非常地吸引她。“那個,您老,對我有什麼要求?”她再次催問。重新看到牀,小雅感到自己舌頭都變大了,如力竭的落水者看到一隻破船一樣,哪怕睡一覺再翻掉也不管。小雅大概算算,從昨天早上到現在,除了在小公園打過一個小盹,她有36個小時沒合過眼了。
“我的要求。”胡文倫看看她,眼睛像釘子,又黑又短,隨後,他把眼光拉長,像衰老的貓把小房間的各個角落舔了一圈。“是的,我會有一點要求。”他遲疑地停下,隨即顯得慍怒。“我老了,萬一夜裡發病,你替我打120。就可以了。”
唉,可以打一百萬個賭他根本沒說實話。這跟女性、黑頭髮、零房租有什麼關係啊。就是收房租,任何一個房客也會這麼做的,起碼男房客還能揹他下樓呢。
不過小雅一點不想戳破他。
“你放心,我睡覺很警醒的,手機24小時開機,緊急電話一鍵直撥。”小雅盡最後的力量表示了合作之意,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爲自我保護的生硬暗示。隨後,她緊緊握住手機,一屁股坐到牀上,隨後就什麼也記不清了。
2
再次醒來,耳邊是窸窸窣窣之聲,百葉窗投射進來的光線裡,小雅注意到天花板上貼了許多大大小小各種型號的戰鬥機、殲滅機之類的東西,像是從舊掛曆上剪下來的,還有手繪的雲朵分佈其間,有些紙片片快要掉落,又被透明膠帶細心拉起,那些膠帶已呈黃褐色,而其邊緣則完全發黑,使得印刷飛機們看上去如同五花大綁。這簡陋的科幻場景讓她愣了幾秒鐘,並白癡一樣地想到了童年、小牀及其他無辜的東西,心裡一陣發疼。她甚至想到媽媽,長達三四秒,隨即這些想法像掐菸頭一樣給摁滅了。小雅重新閉上眼,裝模作樣在渾身上下尤其是褲子拉鍊等處摸索了一通,同時覺得這份自愛真他媽的奢侈,她就算給老頭子怎麼樣了也是一萬個活該。
翻身起來,感到體力又恢復了,同時也恢復了其他細微的感受——她儘量地麻木不仁,想了一下大致的境況,一邊毛糙糙地決定:既然還活着,換個手機號吧,同時另找份零工。她不想再回去處理那些噁心人的文檔了,而且也不想讓杆子找到她,再說些狗屁不通的解釋。至於“零房租”,反正都已這樣了,愛怎樣就怎樣好了。
門與門框之間,有道小小的縫,小雅半蹲下去看,窸窸窣窣的小聲音,是胡文倫在忙——他的姿態頗爲滑稽,整個人非常笨重地前傾,在傢俱之間挪動,仍是慌張的小碎步,轉身時尤其古怪,一小點一小點兒地轉,像是切片動作組合。他架着兩隻細長的胳膊,一端拿把小雞毛撣子,另一端是塊毛巾,一上一下地打掃着,好似不太靈便的遠程拉桿活塞,那樣的嚴謹和緩慢,似乎他所處理的不是電視機、茶杯墊、藤椅之類,而是一碰即碎、價值連城的古玩器物。窄窄的門縫裡,小雅沒法見到他的表情,但他的整個側影、吃力扭動的腳跟,與他所打掃的舊傢什之間,傳達出一種墳墓般的孤寂感,似乎這一系列毫無價值的動作,就是他在這人間消磨和支撐的唯一方式。
胡文倫突然開口,但身子沒有轉過來:“別在門縫看。出來。”聽他聲音,像逗孩子,帶着不自然的親暱感。哦,小雅突然間明白了,昨晚都想什麼呀,其實事情再通俗不過了。她咳了一聲進了小客廳,她腦子裡開始出現一連串新聞報道般的想法:她用所謂年輕女性的活力,陪他說話、解悶,幫他打破那發黃的老罩子,讓其感受到久違的溫馨氣氛。瞧,這就是“零房租”的附加值,她只要“扮演”成他的親人而已。
“您老歇會兒,我來搞衛生吧。明天我們一起去超市買東西怎麼樣?我會做菜!我們還可以一邊做飯一邊聊天呢。”小雅強打精神、發出充滿陽光般的聲音,說出來之後,發現嗓子很乾,並且由於刻意的假裝而涌上來一股嘔吐感。
胡文倫停下,抹布和小撣子都還在兩隻手上,他轉身看着她,照舊沒什麼表情,說話有點斟字酌句:“你不要隨便碰我東西、過問我的事情,除非有約定或我請求。你就是房客,不是陪護或鐘點工。”
小雅略感驚訝,內心卻也一陣鬆落。其實,善意、陪伴、活力或逗笑,她根本生產不出來!老天爺知道,她其實都不如這個胡文倫呢,她甚至都情願跟他換,真的,老弱病死,並不賴的。小雅扭頭瞥了眼外面的天,陽光仍是那麼好,真討厭哪,最好下大暴雨吧,最好所有的人都被困在他們的洞穴裡,讓他們停下來都回到小角落,然後統統變成黑色甲蟲。
“那……你什麼病?這個能問嗎?”小雅往嘴裡塞餅乾,餅乾早不脆了,還有點油哈氣。胃裡很空,總得往裡頭扔點兒東西吧。胡文倫這房子雖是老舊黯淡,卻反而增添了一種家的恍惚感,令她想起小時候媽媽做的醬油炒飯,一邊冷冷地嘲笑這不合時宜的念頭。
胡文倫好像有點驚訝似的:“病?”愣了幾秒鐘,他皺着眉勉強地說:“我有糖尿病,後半夜容易低血糖、會昏迷。”
小雅盯着胡文倫,他左手的兩根手指又在打圈,像是神秘的暗號,他順着她的視線:“哦,還有點帕金森症。”隨即緊緊抿住嘴,不肯再往下說了。
小雅本想問他家裡人什麼的,見他樣子勉強,算了。再說,今天星期六,每到星期六,十點左右,哪怕她窒息了墜落了快要死了,都要快快活活地打電話回去——空蕩蕩的家裡,媽媽像老狗一樣地守在那裡,那個情景總讓她牙根裡一陣陣痠疼,更可氣的是媽媽電話裡的語氣,總是那麼急切熱烈,像盲人手杖一樣,引導着小雅,必須一連串地、像放鞭炮似的報告出各種好消息:又加薪了,剛到北京參加培訓,被兩個男孩子在追着,其中一個還是公務員呢,總之,她正在一天比一天地豐饒、壯大——這能怪誰呢,作爲家裡唯一的孩子,小雅不僅有這個義務,似乎還百分百擁有這個天分。她從來沒有勇氣、甚至也根本沒有機會張嘴對媽媽說出她的實情,比如,她被炒過魷魚,被劈腿兩次,總是失眠,沒有好朋友,厭惡逛街,不吃早飯,也有時一天吃上四五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