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醫生,我失眠。
多長時間了?
四五年了。
四年還是五年?
……五年。
一直都睡不好嗎?
不是,是每年一到這時候就睡不好。
這時候?
五月份,一進五月份就開始失眠。
是入睡困難還是睡眠質量差?
入睡也困難,質量也差,而且夢特別多。
這種狀態一般會持續多長時間?
說不好,整好了一兩個月興許能過去,整不好得折騰個小半年。
看過內科嗎?
我過去一直都是看內科。
這次怎麼來看心理門診了?
我覺得吧,內科就是吃安眠藥,一片沒用吃兩片,這種沒用加那種,頂一陣子是一陣子,根本去不了根。
你想接受心理治療?
醫生,我想催眠。
催眠?
對,就是躺那兒,醫生在旁邊說,人就睡着了那種。
你是說催眠術?
對對,是叫催眠術吧。
哦,你看我這有睡覺的地方嗎?
真是的,怎麼沒有呢?這心理門診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醫學心理治療一般不提倡催眠術。
可是……我看心理治療好像都是催眠呀,就像《無間道》裡的梁朝偉和劉德華那樣,陳慧琳在一旁說着說着,就把他們說睡着了。
電影看多了吧?這麼跟你說吧,你可能是把睡眠和催眠混到一起了。其實,睡眠和催眠不是一個概念。睡眠狀態中的人大腦神經活動處於抑制狀態,不存在意識活動;而催眠狀態中的人意識並沒有消失,對自己的存在非常清楚。
2
作家,跟你商量個事。
什麼事?
我要去開學術會議,這個病人你先幫我照看幾天怎麼樣?
我?
對。
醫生,你……是不是有點太瞧得起我了?
你來體驗生活有段日子了,跟着我出門診也算經歷了不少病人,應該沒什麼問題。
……
怎麼,不敢接?
……
哦,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敢接,而是不想接。
不,你不明白,我是既不敢接,也不想接。
……還因爲瀋陽兵的事在怨我?
我在想,你當年也是這樣隨便就把瀋陽兵扔給學生了吧?
這事我跟你解釋過,當時情況緊急,我實在是顧不上……
作爲醫生有什麼情況能比治病救人還緊急?
我……
我那麼相信你,現巴巴地把他交到了你手上,你可倒好……算了,不說了。
……那個……瀋陽兵……現在怎麼樣了?
……不知道,撤離之前我去了一趟他們部隊,但沒看見他。連長告訴我已經把他送走了,說是暫時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看倉庫去了。
爲什麼不送醫院?我不是讓他們儘快送醫院治療嗎?
我也是這麼問的。連長回答我說要送醫院也得抗震救災結束以後再送,直接送去對部隊影響不好。
唉,真沒辦法。我們就是不能正視心理和精神問題,總把正常疾患當作丟人現眼的事來遮掩。
你知道嗎,醫生,直到現在想起那個瀋陽兵,我心口的這個地方還會疼。一想起他,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這樣一幅畫面:在一個大山深處,瀋陽兵孤獨地坐在洞窟前,默默地向遠方張望着,眼裡充滿了期待和無奈……
你一來體驗生活,我就明白這件事你一直都沒放下。
那你還同意我來,就不怕我不懷好意?
我是想,讓你多瞭解點我們心理專業也好,能加深相互理解,不然心裡總有疙瘩。
那你就更不該把病人交給我了。
不是要把病人交給你,只是讓你替我關照一下。這病人問題不大,我給他開了點解鬱安神藥,想讓你這幾天多跟他聊聊,幫助他緩解緊張情緒。不過你要是覺得不合適就算了,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吧。
別……醫生,你真覺得我跟他談話合適?
當然了,作家談話本來就內行,何況你跟我接觸過不少病人,也沒少談。
可我不專業?
你是沒經過專業培訓,但心理醫生與其他學科的醫生不同,心理醫生是用心來工作,靠心來指引診斷治療的,專業理論和技術只是相應的輔助手段。何況作家的工作本來就與心理專業靠得很近,你應該沒問題。
那我以什麼身份跟他談話呢?
當然是作家,以醫生的身份就是非法行醫了,這可是原則問題。你只是以一個體驗生活的作家身份,找一個病人談話。
在心理門診,以作家的身份,用心理醫生的方式?
怎麼樣?
有點滑稽。
其實你也不必拘泥什麼方式,就像跟我聊天這樣,按自己的方式談就行。
能行?
怎麼不行?心理醫生也沒有固定的方式,再說了,讓你用別人的方式談你談得了嗎?
可也是。
無論怎麼談,只要能用心感受病人的內心,尋找出影響病人心理的致病因素就行。
我明白了,我得通過談話想辦法緩解他的緊張情緒,還得尋找他的致病原因。醫生,你真覺得我具有這種非法行醫的能力?
你沒問題。其實我一直都在觀察你,發現你進入情況很快,感受和介入他人心理的能力都很強。
這服藥我愛吃。
你在心理方面是有天賦的。
天賦?醫生,下藥太狠了點吧?
難道你不承認作家通常都具有這種天賦?
我承認,一個好的作家一定得具有這種天賦。
同樣,一個好的心理醫生也是需要這種天賦的。我一直認爲,一般的心理醫生也許誰都能當,但優秀的心理醫生必須具有精準感知他人心理的直覺,而這種東西是無法通過理論學習和專業訓練獲得的,這是天賦,是與生俱來的。在我看來,你的心理感知能力和心理引導能力比我帶的大多數研究生都好。
別,醫生,這麼嚴重的表揚我可有點承受不了了。別說,讓你這個心理專家這麼一擡舉,我這會兒還真有點受寵若驚、信心倍增、勇挑重擔的意思了。
得意吧你。
哎醫生,我反應過來了,你這是不是在使用方法?在對我進行心理暗示?爲了增強我獨立工作的自信心?
你比我都自信,還用我暗示?
那好吧,既然你這麼看好我,我這就去準備約談病人了。醫生,你看還有什麼要囑咐我的?
這個病人只有點輕度焦慮症狀,應該不難交流。你先談談看,有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
你放心,所有情況我都會向你報告,出現任何問題我都會及時請示你,你只要別關機,別嫌我煩就行。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自我心理保護的方法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
一定要有自我心理保護意識,在與病人接觸的過程中,要注意使用技術方法,避免自己受到傷害。
3
我不是醫生。
您是……
我是作家。
作家?我可是來看醫生的。
知道。我在心理門診體驗生活,醫生這幾天外出開會不能出門診,他認爲我可以先跟你聊聊,看能對你有什麼幫助,你看可以嗎?
……
沒關係,如果你不願意……
行吧。
這麼說你願意?
我是想,正好我還沒見過作家呢。
呵呵,有一次,我在電臺的一檔直播節目裡做嘉賓。一位聽衆打進熱線電話說,我從來沒見過作家,特別想知道作家是什麼樣的人,你能告訴我嗎?我就告訴他說,作家就是普通人,過着普通人一樣的世俗生活,有着普通人一樣的喜怒哀樂,跟普通人一樣也會咬牙、放屁、摳腳丫子。
哈,有意思。
這是個午夜廣播的節目,我還以爲半夜三更的沒人聽廣播呢,沒想到第二天就接到了好幾個朋友的電話。無一例外,一接通電話就聽見對方在那邊樂,說,喂,你現在是不是正在咬牙、放屁、摳腳丫子呀?
哈哈……哈哈……
你是排長?
是。
五年前你在做什麼?
那時我是士官。
士官?排長都是從軍校畢業的,你怎麼能從士官提爲排長呢?
我是特殊提拔的。
爲什麼?
……我參加抗震救災立了個二等功。
你去汶川了?!
我去的是北川。
我也去北川了!
真的?!
你們什麼時候進去的?
震後第二天,我們是第一批進震區的部隊。
哦,那你……什麼都……看見了?
嗯,什麼都……看見了。
……
……
我是一週後跟野戰醫院進的北川。
那會兒我們部隊已經撤出來了,到別處去救援了。
我說呢,我在北川鑼鼓鎮住了兩個月,駐紮在那一帶的救災部隊我都跑遍了,怎麼不記得有你們部隊呢。
唉,我們離開得太匆忙了……
什麼意思?
啊……沒什麼。我們突然接到命令進山去解救被困在山裡的羣衆,就急急忙忙走了。
你在震區救了不少人吧?
我……其實都是大家一起救的。
你立的可是二等功,一定不簡單。
沒有……我真的沒什麼,都是大家一起……
別謙虛了,二等功可不是隨便就給的。
我不是謙虛,是……
是過分謙虛。
醫生,不,作家……咱能說點別的嗎?
4
病人顯得很疲憊,面色憔悴,但目光一點也不黯淡,反倒有點顯得過於亮了。
我就說嘛,作家的眼睛就是厲害,這種病態的亮光很可能就是患者心理焦慮的投射,被你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跟他交流倒沒什麼障礙,他情緒挺穩定的,思維清晰,語言表達也順暢。
還算配合吧?
他雖然表示願意接受心理治療,但當談話內容涉及到某些問題時,還是會下意識地表現出躲閃甚至拒斥的心理反應。
問題通常都會出現在躲閃、迴避之中。有點思路了嗎?
不知道算不算是。
你說。
我猜測他的病因很可能與五年前的汶川大地震有關。
時間上倒是符合。
開始我也只是注意到了時間,但通過交談我發現,只要一涉及到抗震救災話題,他的反應就會出現異常。
譬如?
譬如對立功這件事,他的反應就很不正常。在抗震救災中立二等功,這麼一件值得誇耀的事,他竟表現出明顯的躲閃、迴避、甚至拒斥的心理。這沒有道理呀。
怎麼沒道理?你不也這樣嗎?
別提我好不好,我就立一三等功,跟他不一樣。
你看,你不是也跟他一樣在躲閃迴避甚至拒斥嗎?
……
別在意,作家,我只是在甄別。你看他是不是那種過於自謙的人。
他的表現大大超出了自謙的範疇。
那是不是行爲習慣呢?很多人在環境的暗示下,都會養成自我壓抑自我收斂的行爲習慣。
不,他的躲閃迴避不是做出來給人看的,是下意識的流露。
你想用他對待立功的態度來補充你對致病時間的判斷?
對。
還有嗎?
還有一些籠統的說不清的感覺。
那就接着進行下去吧,也許漸漸就清晰起來了。
你是說我可以這樣繼續下去?
……
喂,醫生,說話呀。
我在想,可能我把這個病人交給你真就對了,沒準會有意外收穫呢。
5
看你的樣子昨晚又沒睡好?
不是沒睡好,是根本就沒睡。
我昨晚也失眠了。
你們當醫生的也失眠?哦,對不起,錯了,您不是醫生是作家。
呵呵,作家失眠就對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其實你會失眠,我會失眠,醫生也會失眠,大家都一樣。
對對,作家好像更愛失眠。
不一定,我就是個例外,我平時很少失眠。
哦。
我常開玩笑說自己爲此深感慚愧,覺得自己特別愧對女作家的稱號。
爲什麼?
因爲女作家一般都有點神經衰弱,大多數都有失眠的毛病。平時在一起聚會,我看人家從中午就開始不敢喝茶,不敢喝咖啡了,生怕影響晚上睡覺。我可倒好,無論什麼時間喝完濃茶濃咖啡都能倒頭便睡,絲毫不影響睡眠。相形之下不免暗自氣餒,覺得自己也太神經大條了,特別不具備優秀作家的精神氣質。
您說話挺有意思的。
沒事聊天唄,你怎麼看自己?
我?我對自己也挺不滿意的。
哪方面不滿意?
好像哪方面都不太滿意。
你對自己要求太苛刻了吧?
也不是,我真是覺得自己哪哪兒都不行。
就沒有得意的地方?好好想想,把你想到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講給我聽。
最得意的……
就是那種私下裡自己一想起就非常開心的事,比如買彩票中了個頭彩,摔跟頭撿了個金元寶什麼的。
作家您可真逗。
或者是唱歌贏了個滿堂彩,訓練爭了個第一,還有立功授獎什麼的。
……全連就我一個二等功。
就是嘛!
團長親自給我頒的獎。
你看!
我當時站在臺上,胸前佩戴着軍功章,真的感到特別自豪。
還說自己哪哪兒都不行呢,你比一般人都行。
是嗎?
當然了。
……可是,有時我會突然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爲什麼?
因爲不符合實際情況。
那你認爲實際情況是什麼?
……實際情況是我根本就不如別人,只不過別人還沒看出來。
所以你害怕哪一天會被別人看出來?
是,每當想到這,我就會自己驚出一身冷汗。
告訴你,我也有過這種念頭。
真的?
真的。過去我一直認爲自己不夠聰明,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聰明時我非常驚訝,心想大概是我碰巧把這人給矇住了吧。後來不斷有人說我聰明,我就越來越感到疑惑,想不明白是我真聰明呢還是我把別人都給矇住了。結果越想越害怕,總擔心哪天會被別人識破。後來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去悄悄問我爸,心想我爸肯定會跟我說實話。我爸是個公認的聰明人,聽了我的話竟詭異地笑望着我,用一種同流合污的口氣對我說,丫頭,你爸被別人說了一輩子聰明,可你爸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聰明。至今你爸還覺得此事甚是怪哉,眼看這輩子都要走到頭了,他們怎麼還沒識破我呢?然後,我爸就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說,丫頭呀,既然如此,咱就坦然接受吧,別跟自己過不去了。用黑格爾的理論解釋,這就叫做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您爸……他老人家是做什麼的?
搞哲學的。
連他這麼有水平的人都有這念頭?
我想,可能大多數人都有過這樣的念頭,只不過誰都窩在心裡不敢說,怕人家還沒看破呢自己就先露餡了。只有像你這樣敢於面對自己的人,才能把內心深處的想法說出來。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說出來,沒想到說出來的感覺這麼好。
是吧?我們總喜歡把很多東西都藏在心裡,以爲說出來就天塌地陷了。其實真說出來之後就會發現,什麼事都沒發生,反倒讓自己的心裡更輕鬆了。人啊,心裡堆積的東西越多,心就越累……
您是想說心太累就會常失眠,對嗎?
沒錯。
唉,這道理誰都懂,可惜沒用。
爲什麼?
懂道理就不往心裡藏東西了嗎?懂道理就能讓心不累了嗎?懂道理就敢把心裡的東西說出來嗎?誰能擔保說出來不會天塌地陷?萬一真要是天塌地陷了怎麼辦?
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
其實每個人心裡都藏着東西,每個人的心都累,但不是每個人都失眠,對吧?
對。
失眠的人也不都有心理問題,對吧?
也對。
您看,我就沒有心理問題,我來心理門診就是想做催眠。
還惦着催眠呢?
是。作家,您能不能幫忙給我跟醫生說說。
醫生不是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嗎?
可是……作家,我這麼說您可別見怪,雖然我很願意跟您說話,可您不會做催眠再說也沒用不是?
6
就這麼敗下陣了?
可不是。
呵呵……
還笑!
好好,不笑。
你看問題出在哪?
他的心理還是太緊張了,你得想辦法讓他放鬆下來。
其實我挺注意的,我儘量避免直奔主題,一直都在跟他東拉西扯。
是,這點連我們醫生都做不到,醫生要像你這樣一天都接不了幾個病人。
你這是表揚我呢還是揶揄我呢?
表揚,絕對是表揚。談話是心理診斷治療最重要的途徑,這個過程最該不受時間限制,最該安神靜氣細心體察。但我們做不到,作爲醫生我們也很無奈。
那你看我爲什麼沒能讓他放鬆?
可能是你自己的心裡太緊。
我?
人心是最敏感的,你心裡發緊,他一定就會有感應。他感應到了你的緊,自己就沒辦法鬆下來。所以你還是得先放鬆自己,不就是談個話嗎,別憋着像是跟誰鬥智鬥勇似的。
別說,還真是這麼回事。不過也是讓我碰上了,你說這人怎麼這麼軸,盯住催眠就不鬆口了。
那你就給他催眠嘛。
開玩笑,我哪會催眠?
你會。
我要會就好了。
其實誰都會催眠。
這話可有點離譜了吧。
一點兒不離譜。你聽我說,催眠的核心是暗示,是指用暗示的方法介入和影響他人的心理。但催眠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催眠單指催眠術,催眠術當然是有技術含量的,不是誰都能做的。但廣義的催眠就不同了,廣義的催眠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見,誰都曾有意無意地對別人進行過心理暗示,誰都曾自覺不自覺地接受過別人的心理暗示。
這也算是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