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跌紅塵

那日以後,我們均沒有再提這件事。我以爲這麼多年來,我在寧許面前的第一次大哭,把寧許震撼住,他也不會再讓我嫁人了。

一日,我跟在寧許身邊在院子裡吹冷風。所謂的吹冷風,就是吹風,西方梵境的氣候一向很好,不似凡間妖界會有陰風冷氣作怪。風還沒有把我吹涼,寧許便說:“阿佛,我爲你定了門親事。”

我手心一滑,握着的茶杯“啪”的摔到地上,滿地碎片。

寧許捻了個法術將茶杯碎片清理乾淨,繼續說:“前來提親的正是西海龍族,我覺得甚合心意,便替你應了。龍族雖是仙族,但卻是繼承神族一脈,我寧許神殿的徒弟嫁過去,也算是門當戶對。”

我站在院中,脊背挺得直直,眼神恨意濃濃,咬牙切齒說:“我從來都不是你徒弟!”

寧許歪着腦袋,想了想,試探着問我:“那麼,對外稱你是我女兒?”

我:“……”一肚子怒氣被他這句話壓了回去。

我賭氣道:“我就是一隻無權無勢的小松鼠,哪裡算的上門當戶對?我的態度你也知道,我不會嫁的。”

寧許聽了我這話,倒是略顯正經了些,他說:“阿佛,你若出嫁,我定送你十里紅妝。你是我寧許的人,我絕不讓人欺你半分。”

我眼中含淚,聲音有些顫抖,問他:“寧許,你真想讓我出嫁?”

“這佛堂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他的語氣堅定,不容一絲情面。

我被他的話驚住,滿心皆是慌亂。我真真切切的聽出,他語氣中的厭惡。也是,我對他的那點妄想的小心思,怎麼可能瞞得住他這麼個心智靈巧的人呢?

我心有不甘,哽咽着問:“寧許,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卻做的這樣狠絕,你就真的那麼想成佛?你爲什麼一定要想成佛呢?”頓了頓,做最後掙扎,我問他:“佛說渡你幾許呢?一許?兩許?三許?最後,能把你渡成什麼樣子?”

寧許摺扇搖頭,嘆息無奈。

我又說:“既然,佛能渡你,它爲什麼不渡我?爲什麼讓我這麼苦苦掙扎?”

寧許不語,依舊是一副無慾無念的模樣。

笑了幾聲,終是對他說:“寧許神殿,多謝您這三萬年來收留阿佛,阿佛無以爲報,只能還你耳根清淨。”說完,我背轉過身子,眼淚順着臉頰,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毫無聲響。

沒有與他告別,我一頭仰進萬丈紅塵。

西方梵境與其他萬界不同,懸於未知之處,私自離開,只有斬斷佛根,穿過刺骨紅塵,脫下一身佛氣,從此與佛無緣。我躍進萬丈紅塵時,最後留戀的看了眼寧許住的方向,卻見他遠遠立於蓮座之上,遙望着我的方向,身形孑然,毫無動作,終是無言。

刺骨斬佛根,聽起來很美妙,事實上卻鑽心剜骨,奇痛無比。說是斬佛根,我倒是覺得,其實就是受人間那種叫做凌遲之刑的懲罰,一下一下的切肉剔骨,在這一點一點中,最終將人殺死。

我仰躺在藍天碧水間,四肢癱軟,整個人毫無知覺,就像一個死人般,我知道,我愛戀寧許的那顆心,悄無聲息的死了。

沒了寧許的世界,活着也是行屍走肉。

阿鬆將我找到時,我就是這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寵我,將我靜心照養,纔有瞭如今活蹦亂的我,甚至還有心思精力自導自演一場捉姦在牀的戲碼。

那時正值我情傷無處發泄,每日在阿鬆身邊絮絮叨叨講寧許,講完就開始憂思沉默唸他憂他,擔憂他是否記得吃飯如廁等生活瑣碎問題。好在阿鬆是棵萬年古鬆,以堅定沉默著稱,否則換做別人不等我傷好,一定會煩的直接親手掐死我。

我仰面從裂縫墜下去,雖沒有鑽心剜骨的痛,失重墜落感卻清晰相同,恍惚間又回到了我那次毅然決然的仰進萬丈紅塵的瞬間,撲面而來的絕望壓得我喘不上氣來。

身子軟軟的落地,沒有一絲的疼痛,還有些意外的舒服,讓人恨不得躺倒睡上一覺,只是除了身側半壓了件讓人難受的重物,有股巨大的違和感。

我藉着四周微弱的光,看見倒在身側的紅衣公子雙手做出一副護住我的姿勢,身子一半壓着我一半耷拉在軟軟的地上,昏死過去。雖然瞧他彆扭,但心頭還是劃過一股暖意。奮不顧身是種本能,阿鬆沒有賭來寧許,卻賭來了另一個人,也算是我的福氣。

我伸手撫上齊林少的肩膀,他緩了一會兒,動了動頭,眼睛眨了幾下,總算清醒了。

心裡盤算着,如何跟他開口,他老人家這麼奮不顧身的恩情,我終歸要說聲道謝的話,才能抵了我心中的不安。

還沒來得及想好,就聽他扯着嗓子喊:“靠,老子腳滑掉下來的!”

我心中剛生出的那麼一丁點感動全部被澆滅,敢情我是白白自作多情的一回啊!

齊林少從我身上爬起,拽過衣袍下襬,仔細的整理一番,恢復成自己玉樹臨風的模樣後,就開始環顧四周,隨即用手掌猛拍了幾下鬆軟的地面,才轉頭對我道:“你家山主大人可將你護得滴水不漏,四周佈置的安全鬆軟,別說你一個元魄掉下來,就是你的真身掉下來,也摔不死,好在原空大師沒有自作多情的跳下來!”

聽他提到原空,我心頭一痛,原空果然如當年般,只是遠遠觀望而已。

不想在這話題上費口舌,我問齊林少一個當前最緊要的問題:“你說……我倆怎麼上去?”

他眨着眼睛,顯然是鄙視我這個問題的高深程度,瞧他那副神態,絕對沒有回答我問題的意思。

出乎意料,他卻說:“你的真身又不在這裡,元魄回到真身,你也就回去了。”

“啊?你說我現在是隻元魄不是真身?我怎麼沒有意識到?莫非你們其實都是元魄?”

“沒意識到只能證明你法術不夠強。還有,你的仙佛妖魔知識也應該系統學習普及一下了。”

我不解:“爲什麼?”

他掏出一把摺扇,站起身來,展開摺扇,裝的風流倜儻,扭頭藐視我:“我們區區凡人,哪裡來的元魄?”

他這一說,我頓然明瞭,凡人確實沒有元魄,他們有的是魂魄,魂魄離身,必然會被幽冥地府的鬼差帶走,凡人也就一命嗚呼了。

“可是我們現在被困在的是什麼地方?”我追問,就不信這吊兒郎當的公子他什麼都知道。

齊林少笑眯眯的盯着我,說:“阿佛姑娘真想知道這裡是哪裡?”

我謹慎的點點頭,瞧他那副神情,絕對一肚子的鬼心眼。

齊林少踱着步子,很是悠閒:“這裡是一隻茶壺。”

我臉上掛着一副不信的表情,只聽他又說:“反正你們的山主大人也除了夾龍山上的那隻妖孽,該辦的事目的也辦了,一會兒你就會醒了!”

他說什麼呢?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姐姐,你要聽懂什麼?”我耳邊突然炸開一個尖銳的女聲,緩緩睜開眼,只見一個頭挽雙髻穿着一身嫩黃短襖的陌生姑娘立在我的牀頭,眉目清秀,是個少見的小美人。

我軲轆着從牀上爬起,跪在牀上,打量着屋內,這屋內我甚爲熟悉,正是我在住安山的臥房。

掀開被子,我急忙蹬上鞋子,一把推開立於牀頭的陌生姑娘,想要跑出問問阿鬆,鬧明白現在這是什麼情況。我明明記得我本應該和原空他們在夾龍山上捉拿那隻媚精的,卻爲何會在這裡?

“姐姐……”那姑娘怯生生的喚我,手還緊緊拉住我的衣袖不肯撒手。

我甩開袖子,忍無可忍,對她吼道:“你是誰呀?怎麼會在我的房裡?”

“姐姐,你不認識我了?”她顯得很委屈,像是不認識她,就是我的天大罪過。

我阿佛活着三萬餘年,天大地大,還真沒有認過妹妹,誰知道這是哪家的小妖精前來攀我這門親戚!

我心裡很是不高興,板着臉,對她道:“哪來的去哪去,小心我動手挑了你的妖筋,打散你這一身修爲。”我阿佛雖不學無術,可好歹三萬年不是白活的,一般的小妖精,還真不是我的對手。

眼前的小姑娘“哇”的一聲開始哭,眼裡憋出淚,豆大的淚珠噼裡啪啦的往下掉,掉的都讓人有些揪心。不過這副表情,總覺的有些熟悉,卻又一時半刻的想不起來。

只聽那姑娘哽咽着斷斷續續說:“哇……姐姐……我是……小傘啊……哇……哇……哇……”

小傘?這九天八荒之內,我那唯一的弟弟小傘?

我上下打量着她,真真除了這哭腔,哪裡能找到半分小傘的模樣?

我驚駭的問:“小……小傘,你怎麼變成一副姑娘家的模樣?”

她頓時停住哭聲,抹掉眼淚,睜大紅腫的眼睛,擠出個大大的笑容,這我見猶憐的模樣怎麼看怎麼讓人驚悚。

只聽她說:“人家蘑菇精本來就是雌雄不分的,我看上個俊俏公子,自然要化成姑娘家,好嫁給他呀!”

確信了眼前這個嬌小的姑娘是小傘,我只覺天雷滾滾,翻了個白眼,直勾勾的倒了下去,“嘭”的一聲,頭磕地面,生生將自己砸暈過去。

任誰也不能接受原本是個九尺兒郎的青年壯漢,如今變成了個比我還矮上一頭的嬌小姑娘,我寧願我昏死過去吧!

人間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子啊,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