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慕的腦子全亂了,他不知道是該恨沈靈霄,還是該恨自己跟他五分相似的長相。
行走在金碧輝煌的王宮中,人人見了他都恭敬的叩拜行禮。這同樣,是拜沈靈霄所賜。
這下,算是恨不起來了。
他的心裡堵得要命,漫無目的走着還是回到了寢殿。降真香的氣息若隱若現,這熟悉的氣味讓他心裡的防線登時崩潰,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跑到了撂下紗簾的大牀前。
纏絲的連理枝紛紛擾擾,仙公子剛從一場不是很美妙的睡夢中甦醒。看着出現在身邊的龐然大物,他好笑的伸出手來。
摸了摸眼前耷拉的耳朵。
“怎麼了這是?”
大貓嗚嗚咽咽的湊近,在他脖頸處拱了拱臥了下來。水汪汪的大眼墜成了三角,說不出的沮喪。
道靜全身乏力,不過精神倒是很好。他支起身子,輕撫着大貓鬆軟的皮毛,自顧自的講起他的夢境來。
“我是很少做夢的,這一次不知怎麼的,居然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你說好笑不好笑。”
說起這個夢,就得先說說道靜天生的一個弱點:怕水。
夢境的地點是雪野,出現的人都是頑皮的孩童。其中長的最高最壯的,當屬秦雄。和他追跑打鬧的,是小不點的道靜。
道靜自小生長在仙宮裡,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玩伴。更別提他們花樣百出的小遊戲,道靜那段時間簡直開心壞了。
可是他天生怕水,秦雄呢,卻是個浪裡打滾,興頭上來橫渡瀛水的皮小子。道靜每每在岸邊看着,又是羨慕又是嚮往。
無奈,這骨子裡帶來的性格實在不是一時半刻能改變的。秦雄也教過他,可是道靜一來不習慣在光天化日下脫得赤條條的,二來覺得河邊的淤泥有點髒。
那一日,秦雄帶着五六個小子在河裡摸魚,道靜趴在石橋上往下看。剛下了幾場暴雨,瀛水漲高了許多,渾漿漿的水面上飄着許多草沫子。他當時會一點點法術,能夠透過水麪看到底下的情形,便給秦雄指點小魚的方位。
見夥伴收穫頗豐,道靜樂得開懷。一時沒留心,腳底一滑大頭向下栽進了河裡。
他這掉下去引得夥伴們哈哈大笑,大夥都沒在意,反正個個都是熟識水性的,誰都能把道靜撈起來。
可沒想到,由於水面太過渾濁,秦雄他們潛過去幾次都沒有摸着道靜,反而險些被河底的水草纏住腳腕。
這下小傢伙們可慌了神,有幾個膽小的忙不迭爬上岸,光着屁股哭着回家找大人。
秦雄生來膽大,他就不信這個邪,明明白白看着人掉下來的,怎麼就能找不着呢?
就在他潛進潛出執着的摸索的時候,道靜已經被河底暗涌裹着流出了好遠。
溺水的人,往往本能的會揮動四肢掙扎。可事情來的太突然,道靜不知怎的竟然直接就暈了過去,反而能夠浮起來。他就這樣被水流夾帶着一路往下游飄,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全身溼噠噠的懸在了河面上。
準確的說,是被一雙大手託着腋窩,舉了起來。
小道靜咳出兩口腥水,扭動着身子回頭看去。
那是一箇中年男人,身上的衣服同樣溼了個透,鬢角上還掛着一片嫩黃花瓣。道靜一時忘記了溺水的恐懼,反而咯咯笑着他這戴花的模樣。
中年大叔把他送回了家,很快的就離開了。
後來道靜也回了天台山,這段記憶,就被遺忘在了雪野的那條長河中。
“現在想想,那個人,有些像清虛真人。”這就是道靜所說的好笑之處。
蒙慕已經化成了人形,他趴在牀上抓抓額頭。他果斷搖頭道:“不可能,你肯定是記錯了。”
“爲何?”
“你算啊……”蒙慕掰着手指頭,認真的道:“清虛真人成仙的年頭最短,他的修行歷程是咱們都是聽說過的。”
清虛真人先是拜得西城真人爲師,之後跟着師父雲遊三界,三年後回到王屋山繼位。之後又閉關了九年,修煉仙法。等他正式的出來執掌清虛宮的時候,是三年前。
道靜溺水是十年前的事了,往前推算,那個時候清虛真人還在王屋山閉關。
“所以說,他怎麼可能會那麼巧出現在千里之外的雪野,救了你呢?”
“我以前沒見過他。”道靜倚在牀頭,望着簾幕之外落在鏡架上的最後一抹天光,漫聲道:“也可能是記錯了吧。”
可巧就巧在,這位真人雖然沒有出現在道靜的視線裡,近一兩年來的關鍵時刻卻處處有着他的影子。
道靜自從得知自己被化蛇擄走的時候,他曾經出手相救,回去後就着意打聽了一下。結果發現他在自己失蹤的一年裡曾多次上天台山求見師尊,後來自己去堂庭之山的時候他又慷慨相助。
還真是無量度人!這麼想着,道靜覺得請求他帶自己進入無界的事又多了兩分把握。
“你從端木家離開時,是不是告訴鹿箭有事情可以去向清虛真人求助?”
蒙慕不自在的乾笑了兩聲,道:“好好的,怎麼又扯上我了?”
“這不是說到這兒了嘛。”道靜推他一把,笑道:“你跟清虛真人是怎麼認識的?說來聽聽。”
“也沒怎麼……”蒙慕想了想,道:“你讓我跟着雲蘇去王屋山的時候,我們把清虛真人當成了掃地的雜役,他誑我們幫他掃了一萬多級臺階。後來雲蘇進了清虛宮,我坐在神道上跟他聊了一會兒天,就這麼認識了。”
雲蘇當然會撲空,因爲他要求見的仙人正坐在自家宮門口專注的跟人談天說地。
道靜給他個白眼,只說他促狹。
“我怎麼了?是清虛真人覺得他做事目的性太強,還說什麼‘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還有‘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纔不願意見他的。”
清虛真人僅僅見過雲蘇一面,就對他做出這種評語未免偏頗。道靜忍不住爲自己的兄長爭辯道:“東嶽歷來施行的是那種範例式的教育,這你應該知道的。”
蒙慕茫然的搖頭:“我在他們那兒只負責餵馬、打掃房屋,學官講課的時候從來不讓下人旁聽的。”
僕役都能當上大王,可見東嶽的教育是很成功的,帝君該以他爲榜樣好好宣講一番。道靜好笑的看着他,認真解釋道“意思就是以過去的榜樣爲標準,要求弟子拋卻個性按照統一的模式來修行。每一步每一層都是有嚴格的要求,一旦有不符合標準的立刻就會被淘汰掉。所以東嶽門下從來都不會做多餘的事,他們做的每一件事都要達到一定的目的。雲蘇身爲首席弟子,受到的約束當然更嚴格,而且他也要以身作則。”
道靜頓了頓,嘆道:“其實清虛真人說的後兩句話乃是天道正理,每一個仙家弟子都該銘記在心,時時警醒自己不要陷入功利的泥淖中。”
“難怪,雲蘇雖然正氣,可說話做事總讓我覺得不舒服。”
“嘶!”道靜不滿的瞪他一眼,道:“你那是小境界不懂大格局。”
蒙慕一聽這話,登時不幹了,嚷嚷道:“誒,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啊?他纔多大年紀,怎麼就能看出格局來?還不是聽命行事嗎?”
他又準備搬出當初的“各爲其主”做說辭,不過話沒出口,自己倒先打了臉。化蛇擄走道靜那事,跟人家雲蘇可沒關係。
不過他的嘴皮子還是不錯的,無理也能辯上三分。
“那既然他做事有原則,你就說說看吧,他幫你去王屋山是爲了什麼?我可不覺得這件事能讓他實現什麼目的。而且你別忘了,那個時候東嶽可還不允許弟子私自下山呢。”
聽了這話,道靜一時也陷入思考。在自己甦醒的前一個月,東嶽就已經下了禁令。雲蘇之所以會來……
他恍然道:“是因爲我忽然發病嘛,你顧自逍遙,是他趕來救的我啊。他是知道勸不動我,又擔心我會有危險,一定是違抗了師命跟咱們同行的。你別東想西……”
“等等!”
蒙慕臉色忽然大變,忙道:“說起來,一直忘了問,你那個時候是怎麼回事?”
被他這一問,道靜也茫然了。他早就把這件事忘在腦後,現在想起來,那個害自己發病的絕對不是秦伯的鬼魂。
戾氣,無名烈火,當時僅存的一點法力就是在與他的對抗中消耗殆盡的。
道靜從枕頭下摸出了自己的玉牌,蒙慕接過。雖然看似寒冰,但溫潤的觸感如同一塊乳酪。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刻有一道淺碧色的雷咒,這便是道靜身份的象徵,也是他危急時刻的保護。
“是風雷擊走了他,所以我也不能確定他是想殺我還是有其它目的,比如勾起我身上的封印。”
“是化蛇嗎?”蒙慕想到了這種可能性,畢竟這位大媽想捉住道靜的心還是鍥而不捨的。
道靜想了想,搖頭道:“不是她,卻也是兇魔之流……”
他突然坐起來,驚呼道:“是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