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些三跪九叩之類的繁文縟節,陳浩楠向來就是十分厭惡的,他覺得那些都是害人、磨人的把式。在他心目中,對一個人的尊敬是自內心深處的,任何形式上的恭敬和參拜都算不了什麼。比如說,這個社會就有很多人,表面上對你謙恭謙敬,今天給你遞茶倒水、三跪九叩,明天他就很可能背後放你一冷槍,讓你頓時飽嘗人世之悽悲、事態之炎涼……
但是這一次,陳浩楠似乎對這些禮節性的東西有所改觀了,他也深深體會到了小的時候祖父母和父母強迫着自己學規矩、懂禮節的良苦用心了。當然,陳浩楠一改往日風格,真心誠意行此跪拜大禮,除了“歐陽老先生年紀大了”和“死者爲大”兩個原因之外,他心中還另有隱情。
那是上學期臨末時的事了,那日正巧碰上學校放假,陳浩楠和歐陽伊雯兩個都沒有回家。坐在教室裡,他們倆一邊做着題一邊就小聲地討論了起來。不想,歐陽伊雯突然間說肚子疼得厲害。看到她捂着肚子一個勁地叫疼,額頭又汗如雨下,陳浩楠急忙要扶着她去醫務室看看。然而,她偏偏死活不依,她說她想回家了,說她爺爺懂中醫,有草藥給她吃。所以,他連忙建議說要送她回去。
想了想,歐陽伊雯便點頭應了,但是沒一會兒她又猶豫了,因爲她擔心陳浩楠被別人看見,特別是她的伯父伯母、叔父嬸母或是堂兄弟們,他怕他們說閒話而讓他覺得尷尬、難堪。然而,歐陽伊雯這麼一說,陳浩楠立即就知道了其中原委,他忙說只送她到村口,看着她進門就好了。
聽了陳浩楠這麼說着,歐陽伊雯高興地笑了,可是她這一笑肚子又疼得厲害了。見狀,他趕緊扶着她慢慢地走出了學校。
然而,因爲在路口等車的時候花了不少時間,到了歐陽伊雯她們村口太陽就快要下山了。擔心陳浩楠等不着車子返回學校去,歐陽伊雯就勸說他去她家裡歇息一晚,但是他卻堅決回絕了……
又送了歐陽伊雯一小段路程,遠遠地看見她進了家門,陳浩楠這才跑回到了村口等車。可是這一等就十來分鐘過去了,馬路上連個車影也沒有,陳浩楠心裡不免就有些急了,再一看西邊的太陽已立於山頭了,他的心就更加懸吊了起來。心想,這一來不能去歐陽伊雯祖父家,二來更不能在此地蹲上一宿,索性他就甩開步子跑了起來,準備一路跑着回學校。
然而,還沒有跑出半里路,陳浩楠就隱約聽到後邊有人在大聲喊着什麼,覺得有些奇怪,他不由地就停下了腳步。轉身一看卻見一位老者正一邊跑着一邊揮着手喊着,瞧四下裡並無他人,陳浩然便斷定那老人家是叫自己了。“難道他有什麼事要幫忙嗎?”他這樣想着,於是趕忙就往回跑去了。行至那老者跟前,不等老人家說話,陳浩楠立即就問道:“大爺,您叫我有什麼事嗎?——要是沒有,我得趕時間跑回學校去,要不天就黑了……”
老大爺畢竟年紀大了,剛纔的快步而走使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趁着老人家還未開口說話,陳浩楠禁不住便打量起他來了:老人家身高八尺有餘,略微顯得有些胖;他的頭已經花白,可是鬍鬚卻是剃得乾乾淨淨的;一身衣裳雖然極爲樸素,但也是潔潔淨淨的。又因爲老大爺的精神很好,還面帶着微笑,只有少許的皺紋,陳浩楠怎麼也估摸不出他的大概年歲。但是,他明顯又看出老人家根本沒有農村裡莊稼老漢那般不修邊幅的邋遢之樣,似乎更像是城裡退休的老幹部。再稍稍一細看,老大爺面容慈祥、和藹,又有着農村老伯那種質樸和憨厚,讓人願意親近——覺得像城裡人,又疑是鄉下人,陳浩楠頓時有些糊塗了。正想再細觀一下,那老者卻話了:“小夥子,你是我家伊雯的同學吧?”
“您怎麼知道?”陳浩楠滿臉驚疑。
老者笑了笑,說:“我是伊雯的爺爺,當然是她告訴我的嘍!”
“哦,原來是這樣啊!”陳浩楠趕忙收起方纔的驚疑,禮貌地問道,“那她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了?”
“我剛纔弄了碗藥給她喝了,已經好多了……”歐陽伊雯的祖父正說着話,他的眉頭突然緊鎖了起來,“對了,伊雯她有件東西叫你幫她帶回學校去。”
“那東西呢?”見老人家手裡面空無一物,陳浩楠忙探頭探腦地問道。
“哦——”歐陽老爺子戲劇性地把後腦勺摸了摸,憨笑了一下,便說道,“瞧我這老糊塗了吧,剛纔出來的時候走得急了竟然忘了拿了——你年輕人輕腳快步的,跟我回去拿一下吧,別讓我老頭子再來回跑了……”
老者的臉上帶着微笑,然而又不乏嚴肅和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陳浩楠也就不得不信了。但是,一看漸漸暗下的天幕,他不由地就面露出了難色。可是老人家卻好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陳浩楠臉上的尷尬,竟然一把抓住陳浩楠的手就走。陳浩楠本能地想把手抽出來,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老人家的力度如此之大,就好像鉗子一樣把他的手抓得牢牢的,任憑他怎麼使勁也無濟於事。沒有辦法,他只得乖乖地跟着老人家走了……
剛一進門,陳浩楠就連忙問道歐陽伊雯說:“伊兒,你要我幫你帶什麼東西回學校去呀——快點拿給我吧,天馬上就快黑了,我得趕回去!”
看到陳浩楠被爺爺拉了回來,歐陽伊雯心裡滿是高興。但是,被陳浩楠突然這麼一問,她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忙說道:“沒呀,我沒什麼東西要你帶回學校去啊……”
“啊?”陳浩楠不由地大吃了一驚,眼珠子“咕嚕嚕”地直轉着問,“那你爺爺怎麼說你有東西要讓我帶回去呀?”
歐陽伊雯也感到奇怪,她也知道爺爺從來不騙人的,於是就想着去找爺爺問個清楚。然而剛轉過身去,歐陽老爺子就笑“呵呵”地從裡屋出來了,他的手上還端着一大盤水果。把盤子往茶几上一放,他就憨笑着對陳浩楠說:“我要不是騙你,你會跟我這個糟老頭子回來嗎?你不辭辛苦,大老遠的把伊雯給我送回家來了,我都感激不盡了,怎麼能讓你在村口露宿一晚啊!這麼冷的天,要是凍出感冒來了,那豈不是我這老頭子的罪過……”
“沒事的,大爺,我還能跑回學校去,不會在村口露宿的!”陳浩楠說着就開了門,準備離開。誰料,歐陽伊雯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看到歐陽伊雯死死地拉着自己,陳浩楠尋思着要找什麼理由讓她放手,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歐陽老爺子就“吼”地一聲開口了:“你再執意要走,我老頭子可就不高興了,是不是瞧不起我這糟老頭子,還是怎麼了啊?”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陳浩楠被老爺子的話震住了,腦子一下就亂了,吱吱唔唔的,半響才擠出幾個字來。他不由地愣住了,腳也擡不動了,歐陽伊雯就勢一把拉他進了屋,又忙把門關上了。
陳浩楠回到屋子中間,歐陽老爺子頓時又樂“呵呵”地笑了,說道:“這樣子纔好嘛,一個大老爺們就要乾乾脆脆的!……即使你跑得再快,也難保在天黑之前趕到臨風鎮上的呀,雖說這世道還算太平,但總有那麼些遊手好閒、蕩裡蕩氣的狗崽子,萬一碰上了那可怎麼辦啊?”
說實在的,即使陳浩楠跑步勝過卡爾?劉易斯,也是很難在天黑之前跑回學校的。這一點,陳浩楠心裡很清楚。另外,這個世上有兩種人特別難纏:一種是特別能說會道之人,他們能列出條條道理,說得你舌頭打結,不敢吱聲,否則就很有可能吐血而亡;另外一種就是蠻橫不講理之人,遇到什麼事他們就對你大吼,吼得你心裡虛,自然而然也就沒了底氣。歐陽家的這位老爺子似乎佔了這兩種人之所長,他大聲吼過了就進行道理攻心戰,使得陳浩楠毫無還擊之語,更無還擊之力。陳浩楠也只得撇撇嘴苦笑了一下,說道:“那好吧,我就住一晚上……”他的話明顯底氣不足,聲音還有些顫抖。
“把你留下來也不是讓你來好好享受的,你們年輕人的肯定不喜歡跟我老頭子一起睡,”歐陽老爺子又笑着說話了,“當然啦,也不可能讓你跟我家丫頭睡了,所以今晚只得委屈你睡沙了——待會我就給你找牀厚一點的被子!”
老爺子的話讓歐陽伊雯很不好意思了,她紅着臉忙輕輕地拍打着他的膀子說:“爺爺,您說什麼呢?”
陳浩楠呆頭呆的,根本沒弄明白歐陽伊雯爲什麼會臉紅,他只是一個勁地傻笑了笑說道:“沒事的、沒事的……我在家裡也經常睡沙的……”
吃罷晚飯,因爲爺爺在場,歐陽伊雯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和陳浩楠只聊了一小會就上樓回她的小屋裡去了。這樣,陳浩楠只得陪着歐陽老爺子說說話了。然而,稍稍聊了一會兒,陳浩楠就覺得驚訝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老人家會如此健談,他更加沒有想到一個年逾七旬的白老翁會有如此胸襟和人生喜好,竟與八零年代的年輕人相差無幾。這樣一來,陳浩楠打心眼裡就對老人家產生了敬佩之意。
是夜,陳浩楠在沙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門“吱呀”一聲就開了。他一下子就醒了,但他還是假裝睡着,因爲他知道是歐陽老爺子起來了,或許是要解手什麼的。
但是,讓陳浩楠根本沒想到的是,老爺子摸着黑就徑直來到了沙邊上——他慢慢地把陳浩楠的被子掖了掖、扯了扯,之後便又輕手輕腳地退回了自己的屋子。傾刻間,陳浩楠感覺心底深處一股暖流直衝而出,迅漫遍了全身:他暗暗慶幸今晚自己留了下了……
然而,世事真的是很難料啊,這樣一個老人家卻走得如此倉促,讓人心痛、讓人惋惜,陳浩楠恨不得多跪拜幾下,以表示對老人家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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