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一部《笑笑書場》第02節 吳名身世
在橫斷山餘脈與川西平原的交際處,趴伏着一叢又一叢羣山,或高或矮,或長或短,或橫或縱,多以喀斯特地形爲主。在這難以勝數的羣山之中,有座長長的山嶺,名喚長嶺。長嶺向兩側延展出無數的小山,其中兩山,一喚大坪山,一喚小坪山,組成一個自然村落,因山而名,喚作雙坪村。
雙坪村隸屬雙度市三河縣響水鎮,村名經歷了多次變更。清朝中期之前,叫做雙坪堡,清朝中後期,“改土歸流”後,更名爲雙坪村,民國時期,又名雙坪保,解放後,恢復舊名雙坪村,後來改名爲響水公社雙坪大隊,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撤鄉並鎮,恢復舊名:雙坪村。
由堡而村而保而村而大隊,最後迴歸雙坪村名,行政稱謂數經變化,但行政區域卻沒有什麼變化,以長嶺的餘脈爲主軸,以大坪山小坪山爲兩翼組合而成。當地人順口而呼:雙坪山。
雙坪山的大姓人家是李氏,近七成的人家姓李。李氏族長是世襲的,由李老老太爺傳給嫡長子李老太爺,再傳給嫡長孫李大太爺,也就是現在的李氏族長,大名鼎鼎的李向高李家太爺,表字志飛。然這大名錶字卻不彰顯,人們更習慣地稱之“六指太爺”。
何謂“六指太爺”?全村首屈一指的豪富人家,又是世代承襲的族長,深得族人景仰,故名“太爺”;又因其左手拇指從中分裂,雖未完全由一指而爲二指,卻是非常明顯的駢指,故指“六指太爺”。
六指太爺也樂聽這樣的稱呼,因爲按照我們中國人的傳統說法,這天生異人,不僅稟賦異於常人,那身體器官也是異於常人的。人皆五指,唯這傢伙偏有六指,有違常規,不是天降異人是什麼?
六指太爺有一個大妻,另有四個小房,經六指老爺辛勤耕耘,育有三子二女。長子李繼業,小名“李九千”,次子李繼耕,小名李八千,三子李繼書,小名李七千。
山裡人生娃取小名,長大成人後再呼之大名,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俗,不奇怪。小名多取“阿狗”“阿貓”的,是希望閻王老爺討厭其名,不在娃娃的名字後面畫勾勾,娃娃能順順利利地長大,這個,也不奇怪。這個“九千”“八千”“七千”的小名,可是有點兒說道的喲。
原來呀,六指老爺是希望兒孫後輩個個都長年百歲,不,百歲太少了些,望歲纔好。但太爺又不敢亂用這個“望歲”之名,因爲帝京中有個滿人,是天下共主,才能喚之“望歲”。“望歲”啦,“姑家”啦,“瓜人”啦,這些名兒,是共主老兒的專用物品,其他人是沾不得的。 雖說長子李繼業出生之時,天下早已共和,滿清小共主被攆出了紫禁城,再後來大頭趕走小愛新,自己做了八十三天的“望歲”,但“望歲”之名是王家專用,卻在六指太爺的腦袋裡根深蒂固,是萬萬不敢僭用的。
“李望歲”之名不敢用,也不能用,“九千”總敢用吧,離“望歲”也差不了多少,也不必在乎那麼幾百一千的。因此,六指太爺聽說生了個帶把兒的,李家後繼有人了,一高興,順口就給長子取了個小名: “李九千”。順理成章的,次子小名“李八千”,接着“李七千”,“李六千”……送子娘娘曾託夢於他,說,他一生應娶有一妻四小,共生九子,這樣推來,從“李九千”排到“李一千”,正好,不多不少,呼喊起來方便,取小名也省了浪費腦力之苦,並且也應了“龍生九子”之說。
六指太爺“一正四小”的神讖倒是應驗了,“龍生九子”的事兒卻終不見結果。無論怎樣用功,從“李九千”排到“李七千”,就沒法排起走了,因爲五個大大小小的姨,總共就只孵出了三隻小公雞——女兒出嫁後就成了婆家的人,是入不得李氏宗族的。
六指老爺爲兒子聘有專門的奶孃,就在雙坪山正當補汝期的婦人中去尋。六指太爺是能出大價錢的主兒,要尋個汁水充盈的汝娘,自是小事兒一樁。待得兒子斷奶,汝母仍歸原家。
山民有個傳言,說是這六指太爺最喜歡補汝期的婦人,那滋味,是其他任何婦人都比不得的。
當然,這只是民間傳言,當不得真的。
既有專職餵奶的汝母,當然也就有專職服侍的丫頭。長子李繼業出生不久,六指太爺就從外地帶回一個七八歲的女娃,作了大少爺的專職丫頭,賜名“環兒”。直到李大少十八歲時到了省城讀書,環兒這小丫纔沒了專職服侍李九千的責任,其時已二十五六歲了,就由李家老太爺作主,嫁了吳有行。
六指太爺在雙坪山有五百多畝水田,三百多畝旱地,自己耕種很少的一部分,大都放租給雙坪山的村民。自家養着六個長工,三男三女。正像李氏族長是六指太爺家世代承襲的一樣,李家長工也是世代承襲的,祖祖輩輩均受僱於主家。男以種田護家爲業,女以服侍主人爲業,說得通俗一點,就是主家的奴僕。其中有個吳姓男僕,喚作吳有行,卻是例外,是六指太爺的父親,當時的李氏族長李老太爺,從雙度市街頭撿回的吳姓孤兒,做了長孫李九千的長隨小廝。
吳有行受六指太爺之命,與比自己年長兩歲的丫頭成了家,這是1941年的事情了。新昏之夜,這吳有行翻來覆去地折騰,初嘗其味,幾度登巔,暗暗驚異於這事兒的快樂竟至於斯。環兒丫頭也極力配合,第一次真正領悟了無上快樂。
其實,這個丫頭並非初次,但吳有行這男人卻是第一遭,身強體壯,本質是極優異的。這事兒本是無師自通的,第二次,這優異的天然本事就表現得淋漓盡致了,環兒丫頭滿意極了。不幾日,丫頭竟對吳有行這個呆萌得近乎傻拉吧嘰的丈夫產生了真情。這吳有行呢,自小沒了父母,沒人指導,始終沒有窺破箇中秘密。
新昏一月不到,環兒就喜歡起帶酸的食物來,不及第二月,身子就慢慢地開始沉了起來。
到了次年,也就是1942初年春,環兒已凸得厲害。時逢正打抗-戰,號召全國人民有錢出錢,沒錢出人。有錢出錢,當然就是名目繁多的捐稅了;沒錢出人,當然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抓壯”了。男丁年滿十六,就在攤丁之列,之前是三丁抽一,後來是兩丁抽一,再到後來,也不管你家有多少丁,凡丁便是。當然,這是後話。
李家三弟兄,當然就在攤丁之列。六指太爺知道,戰場上真刀真槍,那子單不長眼,不是玩兒的, 當然不願意“出人”囉。“有錢出錢”?六指老爺雖說家大業大,但能儉省的還是儉省着爲好。這樣,出人出錢,都非六指老爺之願。深思熟慮一番,六指老爺不愧足智多謀,就有了既不出人也不出錢的兩全之策。
這計策,就着落在了吳有行的身上。
六指老爺找來吳有行,好一通說道。但這老吳榆木疙瘩一個,始終不鬆口,只回話“我跟環兒說說”。六指老爺的腦袋瓜子轉過彎來,原來吳有行這老僕,之前對主家的指示自是惟命是從,便自打成昏後,只聽環兒大人的話了。這事啊,要想辦成,得找那個丫頭。
大家都知道的,環兒是李繼的貼身丫環,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了李大少十八年,心中早對李九千有了一種母親與兒子般的情感,自小呼喚李繼業的名字,都是“千兒,千兒”的,這李大少呢,自小就把她不作丫頭看待,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到這位丫頭之前請安問好,再到父親母親房中請安,每次從省城回來,必爲她帶些好吃的糖果糕點,比對親爹親媽好上千倍百倍。因此,二人雖名爲主僕,實則情勝母親兒子。
晚上,丫頭老婆破了戒,讓吳有行一番歡暢後,順便吹了一通枕頭之風。這吳有行是個沒有主見的,本就夾不住六指太爺的軟磨硬泡,再經懷中的環兒這麼一哭一鬧,不同意也不行啊。想想,聽聞小鬼子都是矮個兒,若論力氣,自己五大三粗的,小鬼子自然不是對手;又聽人說得,子單不長眼,啥意?子單不一定就朝着自己奔呀,如果機靈一點,那子單就像六指太爺說的,見着自己就轉彎呢,也是說不定的。待得打敗小鬼子,榮歸故里,那自己可就是李家的恩人哪,指不定這六指太爺一思恩,論功行賞,賜給自己幾畝薄田瘦土的,也就是爲尚未出世的兒子掙下的一份家業啦。
就這麼着,吳有行老漢替代李家少爺做了丁,上了前線。數月後,環兒丫頭順利生下一子。吳有行離家之時,未及給腹中兒子取名。丫頭把個饅頭塞在兒子嘴中,另一個塞給六指太爺,求教兒子取名之事。
六指太爺手捏饅頭,一邊兒流着口水,一邊兒說道:“姓吳,這是沒得說的;老吳行前未及取名,那就喚作‘吳名’吧。”
又三年,吳名也就三歲了。八月的一天,整個全中國都歡喜起來,因爲小鬼子投降了。但環兒丫頭卻歡喜不起來,因爲仍不見自家老吳騎着東洋大馬披紅掛綵得勝歸來。把這事兒從頭想來,環兒隱隱地覺得,是中了六指太爺的圈套,心中愧疚,得了心病。
這六指太爺也真是個有擔當的人,爲其延醫下藥,但始終不見效果。後來,環兒乾脆就不再喝那五味雜陳的藥湯了,對前來探視的六指太爺說:老爺啊,看在咱的份上,只“名兒”這小子,尚望老爺關照,不要讓他受了委屈,環兒雖死,自當結草銜環。
這吳名的長相,幼時尚看不分明,待到後來,長得白白淨淨的,斯斯文文的,哪一點有吳有行老漢五大三粗的影子?
這是1945年的時候了,吳名就沒了父母,獨活於世。這六指太爺呢,倒也說到做到,並不嫌棄小吳名,收爲小廝,作些灑水掃地,取柴生火的輕鬆零活,吃的穿的用的,都極大方,與自己的兒子同等相待,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特別的優待,就是沒有送他入塾就學。
不幾年,評成份,吳名被公評爲平農,分得主家(也就是六指太爺)田土若干,浮財若干,房屋若干,過起了生活。**委託鎮村兩級多有關照,供其在雙坪山讀完初小,再讀高小,因其平農的身份,推選入讀響水鎮初級中學。
這孤兒吳名,自小聰明,腦瓜子靈活,但對讀書一事,卻不大上心。語文麼,小學是識字教材。那時還沒有“現代漢語拼音”,借用的是古代漢字注音那一套,教師教讀,學生跟讀,這吳名小子,學會了濫竽充數那一招,斷文識字基本上是“望天叫”,仰着頭,不看書本,只是張合着嘴巴,跟着老師發聲,認字讀書,背來滾瓜爛熟,“日月水火,大小多少,上下左右,人口中了”,蠻像回事,但要把這些識字課本上的字,一個一字的拆開來,單獨指認指讀指寫,那就現原形了,認不得多少字的。
這其實是怪不着吳名的。吳名自小生活在六指太爺家。自打雙坪山李氏人家開宗立祠起,李氏族長就講究“耕讀傳家”,極重視後代的教育問題,在李家祠堂中闢有私塾。本是專供李氏子孫入讀的,但李老老太爺是很仁善的,也不排斥雙坪山異姓人家的子孫入讀李傢俬塾,而且跟李姓子孫一樣,所有入塾費用都是由太爺出的,不需交納任何費用。
這塾師麼,是太爺聘請的專席,爲人極和善。他能不和善麼?得罪了入讀本塾的小子,就是變相的得罪了送小子入塾的主家,再深一點思考,就是得罪了自己的飯碗。
這六指太爺,對外人是極好的,心慈面善,但對自己的兒子,卻是極嚴厲的,特別是在兒子讀書這事上,又極上心。六指太爺每晚必做的事有兩件,首先是驗收兒子的課業,如沒完成當天課業,輕則免除晚飯,重則罰跪煤碴,再重點呢,就是“黃荊棍子出好人”了。打手掌,打比古,那是小事,是常事,有時打得兒子滿院子亂竄,哭爹喊媽地往自己孃親懷裡躲。這樣嚴懲兒子的事,六指太爺是不避諱外人的,吳名自然就見得多了,三天兩頭地見着,也就對讀書之事起了反感及至防備之心了,知道這讀書,實在是天底下第一難做第一惡毒之事。
那麼,六指太爺每晚必做的第二件事是什麼呢?不好意思說的,真的不好意思說。六指太爺收拾完兒子,便火急火燎地鑽到其中一個姨的屋裡,再過不多會兒,這姨便哭爹喊娘地叫喊起來。
吳名年歲雖小,但還是聽得出來,這姨們的叫喊,跟少爺們的哭爹喊娘,味兒是大不相同的。
現在解放了,人民**關心他,要供他去讀書,說,以前呀,你娃想讀書而不成,現在呀,你娃翻身了,當家作主人了,享有了上學的權利,這權利呀,來之不易呢,要好好珍惜。
吳名這小子,雖然反感甚至恐懼上學,但又不敢抗拒。他敢抗拒麼?連他最爲敬畏,不,是令整個雙坪山,整個響水鎮都敬畏非常的六指太爺,都被五花大綁地押在臺上,好一通挨批挨鬥,然後拖到響水鎮外盤龍河邊的荒壩裡,“呯呯”,崩了。這吳名想來,完不成課業捱罵捱打,至少比挨搶子兒強吧?就這樣,吳名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態,入了雙坪村小學。
吳名讀小學,時正10歲,雙坪村村辦小學剛開學,第一屆。
雙坪村小的校長是誰?伍玉平。
吳名的老師是誰?伍玉平。
伍玉平,雙坪山第一名人,比六指太爺厲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