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林逍躺在牀上,左手摟着那本家譜,右手則緊緊的捏着丹令。
偏處西北邊陲,回春堂畢竟是大元國西北一境最大的藥商,各種消息很是靈通。林逍自然知道,自五年前大元國老君主暴斃之後,七名王子分別興兵爭奪天下,五年的時間,這個天下已經糜爛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歸化城這一帶,因爲遠處邊疆的關係,倒是享受了幾年的太平日子。但是,隨着黑刀匪的到來,這平靜安逸的生活,顯然就要被打破了。
黑刀匪啊,傳說中所過之處不留半個活人的悍匪。他們的首領‘黑刀’,更是在大元國武林譜黑榜上排名第九的絕世高手。黑刀的兇殘、狠戾,在被他禍亂過的地方,是足以用來嚇阻小兒夜啼的。
林逍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黑刀匪已經到了這麼近的地方?
“爹爹怎麼不考慮一下,將回春堂遷往。。。”
腦子裡剛剛涌起這個念頭,林逍就輕輕的搖了搖頭。
“不成的,歸化城畢竟是一座大城,城內還有三千府兵,更有王家兩千家將,守衛不可謂不強。若是遷走,又能遷去哪裡?”
緊緊的捏着丹令,丹令內似乎有一絲絲極清涼的氣息透出來,讓林逍的心裡一陣的清靜。
“亂世啊!”
少年林逍低聲感慨了一句,他將丹令塞進貼身的內袋,正要閉眼睡去,卻突然聽到了十幾丈外‘淅淅梭梭’的聲音。林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來了賊,但是歸化城中哪個賊人敢這麼大膽來回春堂搗亂?他隨手操起窗邊一根棍棒,輕手輕腳的起身,走到了房門前,偷偷的從門縫裡窺視了出去。這一眼,頓時讓林逍泄了氣。
他的大哥林遙,正在兩名家丁的幫助下,無比狼狽的翻牆而出!同樣自幼修習家傳武學,但是一身修爲全丟在了溫柔鄉中的林遙爬牆的姿勢,就有如一頭喝醉了後想要掙扎着走路的懷孕大母豬。眼看他拖泥帶水的翻過了高高的牆頭,林逍無聲的嘆息了一聲,丟開了棍棒,躺回牀上閉眼睡去了。
接後來的幾天,一直平安無事,市井上也不見流傳黑刀匪在兩百多裡外屠城的消息,似乎林善給林逍說的那些話,只是一場夢。只是,胸前內袋中硬梆梆的丹令卻提醒林逍,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也許,屠城的消息被某些有心人壓制了下來――比如說,王大家主就很會做這種事情。歸化城的城主,想來也是不願意讓謠言擾亂了市井的。
隨着時間的流逝,林逍的心也漸漸的放了下來。他一邊在回春堂內忙活,一邊自我安慰道:“也許,黑刀匪不會傻乎乎的來攻打歸化城。”
“逍少爺,這位老人家要熬一劑‘托胎養神膏’,你來辦吧!”正堂內的胡主帖大聲的叫了起來,同時指了指他面前坐着的一名老人。
林逍微微一笑,朝胡主帖點了點頭,轉身就去藥房內取‘托胎養神膏’的各種藥材。
‘托胎養神膏’,是回春堂特有的一種保胎安神的靈藥,專是爲了那些先天體虛胎氣不穩的女子所準備。其中耗費的藥材卻也不甚珍貴,但是藥材種類繁多,每一份藥材都要在恰到好處的火候時才能投入藥劑中。而林逍,卻是整個回春堂對熬藥時的火候把握得最好的一人,就算是那些做了幾十年製藥師父的藥劑師,在這一點上也比不過他。
用林善的話來說:“這小子天生就是玩火的命!”說這話的時候,林善的臉上很有點驕傲,同時也有點遺憾。
這話說得有點不着頭腦,誰也不知道林善的話裡是否有別的含義。
選足了各種藥材,取了一個乾淨的藥罐,仔細的調整了一個火爐的火勢,林逍看似懶散的將一部分藥材和清水放入藥罐,將藥罐輕輕的放上了火爐,然後就呆呆的蹲在了火爐前,雙眼無神的看着火爐中跳躍的爐火。
每一點爐火都是這麼的歡快、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林逍的臉上漸漸的盪漾起了滿足的笑容,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在隨着火爐中的火焰在跳躍、在歡呼。修煉了十年的‘長青訣’真氣自丹田中慢慢的鼓盪開來,隨着火勢的跳動而自主的調息。
每一天給人熬藥的時候,正是林逍修煉長青訣的最好時機,似乎對着火苗,對他的真氣修爲很有補益。這是一種很沒來由的事情,但是的確很有效。自從三年前林逍第一次替人熬藥時發現了這個奇異的現象,他這三年來的內功進境,卻比前七年的總和還要多了五成。他不過修煉了十年的內功,但是內力的渾厚度和老辣純熟的程度,比之一般修煉了二十年的人也不失色。
手指有如穿花蝴蝶一樣自藥包上閃過,林逍能清晰的察覺到藥罐中的藥液到了多高的溫度,那些藥材中的藥力是否已經被完全的催發了出來。每當藥液達到了他需要的火候,他就很有韻味的朝藥罐中投入一份新的藥材。
漸漸的,一股冷幽幽的沁人心脾的藥香在藥房內隱隱飄蕩。藥房內的藥劑師和學徒們無不深深的抽了抽鼻子,很是羨慕的看了一眼林逍。他們都是有經驗的人,自然知道林逍在熬藥的功夫上又進了一層,他今日熬出來的托胎養神膏的香氣,比之以往就濃郁了三分、清澈了三分,顯然是藥力也就更加神妙了三分。
不過是三分,看似很小。但是許多藥劑師熬了一輩子的湯藥,他們也不見得能將某種藥劑的藥力提高一分,何況是三分呢?
“逍公子的天賦委實驚人,可惜,可惜。”藥房內的所有人幾乎是同時搖了搖頭,然後他們飛快的低下了頭去,因爲林遙走了進來。
穿了一件淡銀色錦袍,腰間繫了條紫金帶,頭上用一圈珍珠鏈子將頭髮緊緊束成一把朝天辮的林遙搖搖擺擺的走進了藥房,徑直走到了正在出神的林逍身後,很不客氣的用摺扇對着林逍的腦袋就是重重的一擊。
疼痛讓林逍從那神奇的境界中清醒過來,他體內的真氣有如潮水一樣退入了丹田,因爲是倉促收功,就算是長青訣這樣柔和的功法,依舊是衝得林逍的經脈隱隱作痛。林逍憤然轉過身去,看到是林遙,頓時臉上的怒火都化爲了一片麻木,低沉着聲音問道:“大哥,有什麼事?”一邊問話,他一邊隨手將最後一種‘攀附草’丟入了藥罐。
“開藥庫。”林遙冷冷的看着林逍,低沉的說道:“給我拿十份‘兔血散’,還有,還有。。。”
有點驚惶的朝四下裡看了看,林遙的聲音變得益發的低沉了:“還有一份‘天王護心丹’。”
林逍眼裡閃過一抹精光,他壓低了聲音急聲道:“‘月兔截血散’是治女人血崩不止,‘天王護心丹’是救人昏厥急死的,大哥,你!”
林遙一把抓住了林逍的脖子,俊俏的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層猙獰的殺氣:“開藥庫!取藥,快!”
“你做了什麼?”林逍死死的盯着林遙,陰沉的說道:“天王護心丹是用來急救的,你現在拿過去,也救不了那人!有什麼事,你趕快對爹爹說,只要那人還沒死透,如果只是心脈痙攣而急死,也許爹爹還能施展妙手起死回生!”
‘咚’,林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臉蒙上了一層青氣,他呆呆的看着林逍,帶着哭音道:“我不敢說,張家的小姐,張家的小姐!”
有如一道雷霆轟中了林逍的腦袋,林逍踉蹌着退後了幾步,一下子將身後的火爐撞翻在地。藥罐在地上炸裂的聲響使得所有人都朝這邊看了過來,林逍卻只是伸出手指,渾身哆嗦着指着林遙低聲道:“大哥,你,你,你和王家二公子,你們~~~”
林遙的面色慘敗,他的身體也在劇烈的哆嗦着,他呆呆的看着林逍,帶着哭音的嚎叫道:“二弟,大哥我以前對不起你~你這次一定要救大哥的性命~嗚嗚,快快開庫房取丹藥,否則,否則~~~”
林逍早就知道林遙在外面的那些污穢事情,也知道他的一幫狐朋狗友都是什麼德行的人。但是他從來沒想到,林遙他們真的能作出那種亂了倫常綱紀的無恥行徑。他大致已經猜出了其中的一些關鍵,但是正因爲他猜出了其中的關鍵,林逍纔有一種天都要塌下來的恐懼。
回春堂是西北數郡最大的藥商、最大的醫館,林善是方圓數百里內最有名的神醫。回春堂活人無數,在民間有着極高的聲望。但是,回春堂畢竟只是藥商、只是醫館,只是給人治病的組織,林善、花梧娘等人都有一身不俗的修爲,但是回春堂整個說來,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勢力。
而歸化城王家、歸應城張家,他們是什麼?他們是這西北數郡的土霸王。各行各業、各種能賺錢的東西,有他們不沾一手的?
王家明面上就有兩千家將,張家也差不離兒;兩家若是合起來,加上他們的家丁、僕用,輕輕鬆鬆就能拉起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
而現在呢,張家剛剛嫁入王家才數日的小姐,居然就要用兔血散和護心丹來救命!
王家二公子是不可能有事的,王老家主不可能讓自己的兒子來頂缸。那麼,誰最適合背這個黑鍋呢?還不就是林遙這個浪蕩公子麼?
王家也許看在自己家和回春堂數代的關係上不會說什麼,但是張家呢?歸應城的張家可和回春堂沒太多的感情!自家小姐出事了,張家家主一怒之下作出什麼事情,旁人都不會說什麼!如果僅僅是宰了林遙也就罷了,怕就怕,整個回春堂都要填進去!
亂世的藥材生意啊,怕是早就有不少人眼紅了!
歸化城王家,畢竟是殷實地主家的根底。而歸應城的那張家麼,是最近數十年才冒出來的一家大豪族,他們的身份來歷,可就有點見不得人的齷齪傳聞。林遙作出了這般行徑,就是引了一條餓狼來到了回春堂這塊大肥肉的面前!
林逍的臉色一陣急變,他狠狠的瞪了林遙一眼,也不管那已經潑灑在地上的托胎養神膏,撒開兩條腿,快如一陣清風的衝向了後院。
天井南邊的一間廂房裡,林善正憂心忡忡的和老鼠須帳房先生望着一份帳簿發呆。
過了許久,林善突然苦笑道:“魏先生,也就是說,這三日來,我們運藥材回城的車隊,全部損失了?”
帳房先生魏先生捻了捻老鼠須,一張臉整個皺成了一團。他苦笑道:“東家,看來黑刀匪他們就在城外了。亂世啊,對他們那些亡命之徒而言,還有比藥材更珍貴的東西麼?有了足夠的藥材,他們在戰陣上保命的底氣可就充足了。”
“無妨!”手指輕輕一彈頜下長鬚,林善眯着眼睛長聲道:“歸化城城高壕深,金城主也是一有勇有謀的俊傑,又有三千精銳府兵坐鎮,就算黑刀匪有萬人規模,卻也是攻打不進來的。再者,還有王家兩千家將和私下裡積蓄的三千私軍,三五萬大軍也攻不下城子。”
輕輕的吐了一口氣,林善搖頭道:“只是可惜這批藥材,沒能拿去救治百姓,卻便宜了那些無君無父的賊子。”
魏先生苦笑了一聲,低聲道:“一般的藥材也就罷了,可是其中的那些~”
林善的面色一沉,低聲說道:“這也無妨,日後自然有他們去找黑刀匪討要。那些藥材,黑刀匪他們卻也不見得認得出,量他們不會隨意糟踐。”輕輕的點了點頭,林善淡然道:“車隊裡的那些夥計,想來是保不住命了。就算他們暫時從賊得生,回春堂卻也是容不得他們了。就按照他們全部陣亡了,厚厚的撫卹吧。”
魏先生輕輕的一點頭,輕聲笑道:“東家仁善。”
雙手輕輕的抱了抱拳,魏先生小心的收拾起桌面上的賬本,就待離開。
林善也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眸子深處,卻依舊有着一絲濃濃的擔憂。他的心情,並不如他安慰魏先生時表現出來的那般輕鬆。林善耷拉着眼皮,在心裡暗忖道:“到底,要不要提前將逍兒送走?卻又能送去哪裡?城外,可不止黑刀匪啊!”
‘咚’,廂房的房門被林逍一把推開,門扇差點沒轟在了正往外走的魏先生臉上。
魏先生‘嗷’的叫了一聲,抱着賬本一步跳到了三丈開外,反手就從腋下拔出了一隻尺八長黃銅判官筆,兩根老鼠須狠狠的翹了起來,惡狠狠的瞪向了撲進門來的林逍。一看到是林逍,魏先生兇巴巴的臉頓時變得無比的和善,他隨手將判官筆往領子後一插,笑嘻嘻的說道:“二公子功力大進呀!老魏我硬是沒聽到二公子跑過來的腳步聲,嘿嘿,慚愧,慚愧!”
朝林逍點了點頭,魏先生抱着賬本,哼着小調搖頭晃腦的走了出去,還順手拉上了房門。
林善端起桌上拳頭大的一隻紫砂茶壺,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清茶,這才淡淡的問道:“乖兒,怎麼變得如此不沉穩?出什麼事了?黑刀匪破城了?不至於這麼快吧?”
“爹爹,不是孩兒,是,是大哥!”林逍呆呆的站了一陣,這纔將林遙找他要兔血散和天王護心丹的事情說了出來,同時,他還很有條理的分析了一下可能發生的事情,以及未來張家可能作出的反應。
‘咔嚓’,林善掌心握着的紫砂茶壺變成粉碎,茶壺中的茶水連同茶葉一起都被他掌心蒸發出的一團青幽幽的火焰化爲一團煙霧飄散。
‘噝~~~’,林逍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知道林善的功夫修爲極高,但是卻也沒想到,有活人能從掌心冒出火來。
林善呆了一下,扭頭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那團鵝蛋大小的青幽幽的火焰,急忙散去了蘊藏在掌心的真元,乾咳了一聲淡淡的說道:“乖兒,嗯,你的長青訣修練到第十一層以上,也能有爹爹的這份本領。”
“爹爹,還請你快去救治張家的小姐。”林逍迅速的鎮定下心神,將林善掌心的異相暫時拋開一邊,朝林善急聲勸說。
“來不及了。”林善淡淡的說道:“依你大哥一幫狐朋狗友的脾性,能做出多不堪的事情都不奇怪。他卻又沒有什麼應變的急智,遇到大事救定然慌亂的。張家小姐出事,他最少也拖延了一刻鐘纔想起回堂裡取藥救人,他路上定然又擔心我責罰他,拖拖拉拉的起碼又是一刻鐘。如今又耽擱了這麼久,哼!”
“爹爹的意思是?”林逍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
林善搖了搖頭,無力的眯上了眼睛。
兩顆淚水緩緩淌下,林善長嘆道:“恩師,恩師,您的大恩,徒兒這輩子是還不清的。但您去時要徒兒善待梧娘,此言徒兒永世不敢違逆。但,但~~~”林善猛的睜開了眼,雙眸中兩道青光閃過,一直以來都給人一種閒雲野鶴感覺的林善,居然帶上了一份冷酷的殺意和高高在上的威壓。
“乖兒不用擔心。回春堂雖然不算什麼大不了的角色,卻也不是他們想吃下就吃下的。哼,若非~~~卻又~~~嗯!”
林逍一腦袋霧水的站在那裡,看着林善在那裡慢慢的掐着指頭合計着什麼。
過了許久,林善才慢慢點頭道:“罷了,雖然我們只是僕人一般的身份,但是這麼多年來多少有點苦勞。若是我真作出了什麼事情,想來等他們這次閉關之後,也不會不幫我收拾首尾。”
林善的臉上驀然帶上了幾分紅暈:“到那時,卻也不用這般提心吊膽的!”
很用力的站起身來,林善沉聲道:“乖兒,召集回春堂所有人,爹爹要開大會計議這事。我等雖然不怕了張家,卻也不能作出那欺人的事情來,無來由壞了我們的名聲。”
林逍呆呆的看着林善,很是不解林善從哪裡得來的勇氣!
回春堂能夠打鬥的人,加起來不過一百個,能是張家那種土豪的對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