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鼎湖會館。
主樓二層的東邊,有一間鮮爲人知的密室,牆上一幅潑墨硃砂大紅牡丹畫熠熠生輝。
一個如同封建女皇般居高臨下的女人正站在窗邊,端着一杯卡爾瓦多斯,凝視着鼎湖,怔怔出神。
燦爛陽光透過玻璃,鋪灑在她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龐上,像是敷上了一層薄薄的蛋膜,美得摧枯拉朽。這樣的絕世美人,也不知怎樣卓爾不羣的男人才能征服她那顆玲瓏芳心,或許,這種男人根本就不存在,因爲即便再英俊瀟灑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會徒生一種沐猴而冠的自卑感。她太過高不可攀了,能夠擁有這種氣質,既是上天對她的一種恩寵,但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懲罰。
“這酒不及老白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坐在她身後的真皮大沙發上,剛乾下一杯卡爾瓦多斯。
“祝融,去地窖把那支瀘州老窖拿上來。”鳳凰輕聲吩咐道,依然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是。”始終守在她身後右側的一個身高兩米、巨靈神式的人物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去拿酒。
老頭細眯起眼睛,望着祝融背影,兩根粗糙手指相互揉搓,就像他平時隨意掐滅燃燒的菸絲那樣。
也許,他在掂量面對這樣一個巨塔八品高手,要用幾招才能制敵,不過對他來說,信筆塗鴉而已。
“鳳丫頭,這屋子是你的?”老頭悠悠問道,舒服後仰,陷進沙發裡,他已經好久沒這樣坐過了。
“不是。”鳳凰對於老頭突然蹦出的一句“鳳丫頭”,有些始料未及,原本波瀾不驚的心境禁不住震顫了一下,一股溫馨如家的暖流緩緩流遍全身,揉了揉眉心,終於端起玻璃杯,晃了幾下冰塊,抿了一小口酒,然後轉過身來,走回到老頭的對面坐下,優雅翹起女式二郎腿,直視着這個不知武功深淺的老頭,淡淡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天尊的,包括我的命,也包括你的命。”
老頭悠然自得,坦然一笑,隨即念出了文天祥的一句詩:“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鳳凰對這個答案很滿意,盈盈淺笑,像極了一條美豔蛇妖,輕聲問道:“已經見過少爺了吧?”
“見過了。”老頭喜上眉梢,一想起那張二十四年沒有見過、卻一眼就能認出的臉龐,又笑了。
“很開心吧?”鳳凰柔聲道。
“心花怒放。”老頭絲毫不想拐彎抹角。
“他信任你嗎?”鳳凰瞧着老頭自然流露的昂然興致,心情也是如同外面的天氣一樣,陽光明媚。
“應該算信任吧,我們倆初次見面,他就將一個大計劃透露了給我。”老頭顯得有點自鳴得意。
“哦?什麼大計劃?”鳳凰揚了揚兩道黛眉,剛想擡起手喝酒,又放了下來,想一探究竟。
“秘密。”老頭突然壓低聲音說了這兩個字,停頓了好幾秒,又突然爆發出一陣爽朗渾厚的笑聲。
“得瑟。”鳳凰咬着牙罵了句。
老頭面不改色,探出身,又斟了一杯卡爾瓦多斯,一飲而盡,而這一次,他覺得這酒無比醇香。
此時,祝融適時回來,將一瓶上等瀘州老窖遞給了老頭,老頭接過來,打開蓋聞了聞,如獲至寶。
三杯下肚,如一曲澎湃京腔寫春秋,酣暢淋漓。
鳳凰揮揮手,讓祝融出去,然後看着愜意無比的老頭,聲音很柔,像綢緞,微笑問道:“怎樣?”
“極品。”老頭吧唧着嘴,回味無窮,酒這玩意,還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像男人,越成熟越有味。
“喝高興了,咱是不是該回到正題上了?”鳳凰嘴角揚起一個耐人尋味的弧度,妖氣興風作浪。
“你說。”老頭依然捧着那支古樸酒瓶,不肯放手。
“如果想引蛇出洞,最好的辦法是什麼?”鳳凰雪白纖指敲着高腳杯,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老頭皺着白眉,思索了幾分鐘,試探答道:“暗殺?”
“沒錯!那如果想引黑龍團這條大蛇出洞,最好暗殺誰?”鳳凰柔聲道,又問了一個好玩問題。
“陶瞎子的乾女兒,陶妲己?”老頭琢磨了好一陣子,給出了一個操作性極高的答案。
“不是,她的影響力還不夠,你仔細想想,哪個家族與黑龍團的關係最爲密切?”鳳凰循循誘導。
老頭一愣,忽然想到了什麼,瞳孔驟然緊縮,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細聲呢喃道:“張家。”
鳳凰嫣然點頭,秋水長眸微微眯起,緩緩說出一句駭浪滔天的話:“你去南京,暗殺張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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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牛首山。
秀宇層明,松嶺森陰,綺綰繡錯,飄渺玲瓏。
在靠近牛首山東麓的一處山坡上,坡度並不陡,風景宜人,一條很明顯本來不存在、是由無數腳印走出來的小路蜿蜒而遠,兩旁的山花爛漫開放,微風徐來,馥郁花香撲鼻而至,讓人如癡如醉。不遠處東峰上的宏覺寺塔若隱若現,附近的崖壁上雕鑿着佛像、文字,形成摩崖石刻,可惜,在清朝以後歷經兵燹和幾百年的侵蝕風化,如今寺廟僅存遺址,摩崖石刻的字跡也已模糊難認了。
沐小青站在小路遠眺摩崖,有感而發,悠悠念出一句詩:“百丈崖龕過鳥雀,半空鐘鼓隔人間。”
蕭雲當然知道這是明初大臣胡廣隨朱元璋出遊時所作,但他沒有附和,只是靜靜站在她身後作陪。
剛纔,在車子駛出了市區之後,不知爲什麼,沐小青的情緒一直很低落,眸子裡愁思如春雨綿綿。
“蕭雲,我收回剛纔我在車上的話,古城區的商業改造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沐小青輕聲道。
“嗯。”蕭雲微微一笑,似乎他早就意料到了一般,沒有任何的錯愕感。
“事先說明一點,我並不是在爲誰辯護,也不是在說風涼話,但你應該知道的,國人歷來講究的是鼓破亂人捶、牆倒衆人推,實力超羣或者等量齊觀時,抗衡作對是萬全之策,但如果對方的實力是令你望塵莫及的,那最好還是別爲充英雄強出頭,那樣只會跟蜜蜂一樣,在蟄了別人的同時,也將自己送上了黃泉路。”沐小青淡淡道,鴨舌帽下的如絲長髮隨着山風輕舞飛揚,清美如月,清冷也如月。
蕭雲笑而不語。
“我知道,在你眼裡,也許會覺得我這人很嬌蠻,很任性,且不可理喻,我認了。坦白說,不管你承認與否,我們倆都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成長環境,成長軌跡,話不投機算不上,但起碼不是暢所欲言。我從小就生活在北京的四九城裡,世面見得多,中南海里頭的角角落落都有我曾經玩耍過的痕跡,因而,無論見了誰都有‘一攬衆山小’的感覺,沒辦法,習慣使然。另外,我骨子裡流着離經叛道的因子,不會向其他高幹子弟那樣,循規蹈矩,安心做一個平步青雲或者錦衣玉食的繡花枕頭,我喜歡挑戰,喜歡冒險,喜歡刺激,喜歡波折,篤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告訴你一個小秘密,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媽媽帶我去人民大會堂看舞臺劇白雪公主,人人都愛上了白雪公主,而我,卻偏偏愛上了那個巫婆。”沐小青慢聲細語,纖指輕輕撩開粘在嘴角的幾根秀髮。
“不用說的這麼隱晦,我明白的,也沒想過追你。”蕭雲摸摸鼻子,繼而嘴角翹起一個清雋弧度。
沐小青一愣,回過頭瞥了他一眼,他竟然聽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有些訝異,而更多的,是欣賞。
“很辛苦吧?”蕭雲忽然問了這麼一句,走前一步,與她並肩站着,掏出一根菸,在指間把玩。
“嗯?”沐小青疑惑不解,皺起兩道細長黛眉。
“我常聽人說一句話,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差,總會有個人在愛你。同理,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好,也總會有個人不愛你,就算那個男人千般好,萬般好,處處是優點,但他不愛你,這個缺點,你永遠改變不了。”蕭雲語氣柔和得如同此刻的夏日微風,那根菸在指間轉了好幾個來回,就是不點着。
“你想說什麼?”沐小青神情變得冷漠,細眯起秋水長眸。
“你明白的。”蕭雲輕聲道。
“我不明白。”沐小青語氣愈發寒冷,視線早已眺望到了遙遠的天際間。
“你爲他不遺餘力做這麼多事,他有感動過嗎?也許他只是利用你對他的愛而已。”蕭雲輕聲道。
沐小青不知是被戳中要害還是怎樣,臉色鐵青,使勁壓了壓鴨舌帽,冷冷道:“我樂意。”
“張愛玲說得還真對,喜歡一個人,還真是會卑微到塵埃裡,然後開出花來。”蕭雲輕輕嘆氣。
沐小青惱羞成怒,緊咬着嘴脣,狠狠瞪着這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冷笑一聲,然後憤懣前行。
蕭雲繼續嘆氣搖頭,望着那個清瘦背影,嘆息道:“鮮花往往不屬於賞花的人,而屬於牛糞。”
然後,他終於捨得點燃那根菸,無比舒暢地吞雲吐霧了幾口,才邁着慵懶的步伐,緩緩跟了上去。
小路盡頭是一片青翠欲滴的茂林修竹,地上鋪了不少落葉,已經分不清路況,踩上去,嘎嘎作響。
沐小青穿着一雙涼鞋,露出白皙如潤玉的腳趾頭,正揹着手,一步一個腳印地故意踩響竹葉作樂。
蕭雲遠遠跟在後頭,漫不經心地吐着菸圈,視線始終停留在沐小青那雙雪白修長的美腿上,享受。
當事人沐小青並不知道自己今天這一身清涼打扮——一件淺綠色t恤加一條牛仔短褲,會讓後頭那個牲口這樣覬覦,她只專注在這一片竹林帶給她的愉悅,風一過,比肩接踵的竹子就會來回搖擺,竹葉間發出如演奏會般密集的沙沙聲音,由遠及近,立體飄渺,她拿出ip4,一頓狂拍,她是個走在時尚前端的人,喜歡玩微_博,喜歡隨手拍照上傳,與陌生的、熟悉的人分享。
可惜,這片竹林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有人偷砍偷伐,一些裸露的竹頭隨處可見,成爲一大敗筆。
她駐足,在一處較爲集中的枯黃竹頭前拍了一張照片,隨即上傳微_博,並寫道:
詛咒這些偷砍偷伐的人有朝一日被竹子壓死,哼哼哼哼哼,【怒火】(表情)。。。。。
然而,詛咒這玩意很玄乎,往往會一語成讖,詛咒別人未果,反倒使自己遭受飛來橫禍。
沐小青就是如此。
在她再次站在一片竹子下拍照時,身後幾米遠的地方有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可能以前遭受過砍伐,只是程度不算太深,之前還能屹立不倒,但經過夏風日復一日的吹拂,今天好巧不巧,砍口處就斷裂了,正好倒向沐小青,等她發現,回過頭來時,這棵碗口粗的竹子差不多已經到了跟前,她嚇得不知所措,只會狂吼亂叫,相當刺耳。
慶幸的是,蕭雲及時趕到了。
不幸的是,蕭雲這個死人不知是顧慮她着地後會被壓得更重還是怎樣,竟然沒有用自己的背部去迎上那棵竹子,而是面向天空,單手撐地,將沐小青頂在了自己的上面,用她清瘦纖弱的背部去捱了這棵竹子的重重一擊,那種感覺,就像被人近距離拿着鋼筋鐵管狠狠掄了一下,疼痛難忍,雖然還沒到吐血的程度,可她的淚水早已經奪眶而出了。
而更可惡的是,他們現在這個姿勢,男下女上,要多撩人有多撩人,當她睜開淚眼朦朧的雙眸時,迎上的是蕭雲那一撇彷彿陰謀得逞的**壞笑,禁不住怒火中燒,狠狠煽了他一巴掌,憤怒起身,踉踉蹌蹌走開幾步,壓根不想和這種時時不忘貪小便宜的小人呆在一起,然後坐下大口喘氣,背部的疼痛令她舉步維艱,冷汗直冒,呲牙裂嘴。
做了虧心事的蕭雲也自知理虧,坐下遠遠望着她,不敢過來叨擾。
休息了大半個小時,她才緩過勁來,那股疼痛有些消退,艱難起身,完全不理蕭雲,慢慢往回走。
厚顏無恥的蕭雲也適時跟了上去,只是還不敢上去扶她,只好摸摸鼻子,在後面邊走邊抽菸。
等他磨磨蹭蹭回到車裡時,沐小青已經打着火等了幾分鐘,他不仁,自己不能不義。
一路上,沐小青都面無表情,只是專心致志地開車,蕭雲轉過頭來欲言又止了好幾次,都沒開口。
車內的氣氛相當詭異,像落雨前,壓抑得令人窒息,看來,沐小青真是憤怒到了極點。
不過這也無可厚非,試問,天底下有幾個女人能受得了在危難時刻還不捨身救己的男人呢?
到了市區之後,蕭雲掏出那臺破爛手機,懊惱抱怨了一句“破手機,又沒電了”,纔打破了沉寂。
沐小青卻依舊巋然不動,臉上的神情彷彿寒冬冷雨,開車的速度也飛快,不停地變向超車。
“我想打個電話,你在前面那個電話亭把我放下就行,你可以先走,我打的回去。”蕭雲輕聲道。
沐小青沒有說話,迅速打了轉向燈,在電話亭前停下,讓他下車,然後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對於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她早就巴不得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了。
她一手把着方向盤,一手撐着頭,回想起剛纔發生的點點滴滴,越想越氣,狠狠咬了自己的手指。
今天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卻落得一個壞心情,不值,回去必須跟霍姨哭訴,替自己找回這個公道。
這時,她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打擾了她發泄,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一下心情,才按下接聽鍵。
“哪位?”沐小青直截了當,語氣還是很冷,讓人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頹敗感。
手機那邊傳來了趙八斗急促但仍顯剋制的聲音:“那個,沐小姐,不好意思,打擾你。七少在你身邊吧,他剛纔用公共電話打給我說受傷了,我沒聽清他說的是哪家醫院,打那個公共電話又沒人接,打他手機又關了機,我實在沒轍了,就只能找上你了,我現在正開車出來,你能告訴我醫院的具體地址嗎?”
可惜,他沒有聽到任何的回答,只聽到了一聲響徹雲霄的急剎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