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叛亂嗎?”
“不,陛下,這是一場革命。”
這是1789年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克巴士底獄的當夜,路易十六與昂古爾載入史冊的對話。
而在今夜,在華國的南海之濱,國際化大都市香港,正經歷着一場史無前例的黑社會大叛亂。
14K的頂級大佬之一薛頂背叛同門,勾結另一個組織和勝和,在凌晨十二點剛過,對14K控制下的港島、灣仔、黃大仙、觀塘、葵涌等五個地區猛然間發起了大規模的武裝械鬥,參與人數超過了五萬,妄圖一舉將14K從香港的版圖中徹底剔除。這場叛亂事前毫無徵兆,一切都平靜如常,一如幾十年前發生在盧溝橋的七七事變,心存僥倖的華國根本沒想到小日本會喪心病狂地突然發動進攻,14K也同樣對和勝和的狼子野心沒有足夠的判斷力,導致多個地盤潰不成軍。
繁華鬧市,已經如同地獄一般的景象。
街道上商鋪落閘關門,汽車火光沖天,不知道多少人在哭叫奔走,不知道多少人扯着嗓門兒喊救命,人心已經亂到了極處。往往是幾十個14K的成員血流滿面地在前面逃跑,後面有上百個統一着裝的和勝和成員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在玩命追砍,人頸部動脈中刀後噴出來的血幾乎噴射得有半天高,屍體一層疊着一層的鋪在街道上頭。
兩個地下社團近十萬人作亂,謠言滿天飛。
這次的動盪,仿如義和團作亂北京城,幾乎是人人過刀,家家過火,四下望去,半個香港城各處有更多的火頭冒起,數不清的人如潮水一般地出現在街頭,拿着砍刀、水管、斧頭、鐵鏈在短兵相接,拼個你死我活,原本乾淨寬敞的馬路流滿了猩紅鮮血,更有不少殘肢斷臂,淒厲哭喊聲響徹雲霄。很多香港市民人心惶惶,躲在自家樓裡,不用出門就可以從窗戶上清晰看到外面亂成了什麼樣子。
亂成一鍋粥。
一條條有着明顯和勝和標籤的人影有組織有紀律地四下縱火,製造騷亂,一撥又一撥地從14K名下的酒店、商場、酒吧、夜總會大門中涌進去,當先的人手中拿着點燃了的酒精瓶子朝前猛擲,落的就炸出了似乎是黑白色的火光,瞬間燃起熊熊大火,毫無準備的人們驚慌失措,尖叫着跌跌撞撞到處亂跑,又引起更大的踩踏事件,哭喊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
滿城大亂之後,也就成了遭水的馬蜂窩一般。
而那些一身黑衣的和勝和凶神還在毫不停頓地朝着這裡逼過來,砍刀呼嘯着從頭頂掠過,剛被火勢嚇着的人羣再次炸了窩,驚呼哭喊着四下抱頭鼠竄,在街道里頭人擠着人,人撞着人,人踩着人,爬牆撞門,就是要避開沿着街道衝進來的那些凶神!要是昏頭昏腦跑錯了方向,一頭撞到了刀刃底下,那就只好提早去喝碗孟婆湯忘了今晚的夢魘,投個好胎下世爲人了。
哭天搶地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混雜在一起,就像颳起了狂暴的颱風,將整個香港城席捲!
這場叛亂髮生正酣的時候,14K坐館黎枝葉還在灣仔中環廣場的雍福會,和蕭雲喝着茶聊着天。剛剛歸順的虞綠衣口服心不服並着腿坐在黎枝葉旁邊,眸子有意無意地掃向蕭雲,心裡那條氣不順啊,直納悶,這廝看着漫不經心的,怎麼只是打了幾個電話,就易如反掌地拿下了四大金剛呢?
當底下的人慌慌張張跑過來,稟告薛頂與和勝和狼狽爲奸作亂的時候,黎枝葉霎時面如死灰。
最冷不過人性,最涼不過人心。
薛頂與李雨岑一樣,跟着黎枝葉已經超過三十年了,從他還在南京黑龍團的時候開始,倆人就已經是他的左臂右膀。後來他投靠了燕中天,加入了神秘組織天師會,薛頂與李雨岑才遠離了視線好幾年。可等黎枝葉被燕中天派來香港接管14K的時候,他又老馬識途地去找倆人,一起飄洋過海共患難享富貴,一路顛簸走到今天。
沒想到風雨同舟了這麼多年,背後捅刀子的,就是最信任的人,那種痛,如刀割,似剪絞。
“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啊。”黎枝葉失神了很久,搖搖頭,幽幽感嘆了一句。
“黎叔!趕緊回一號公館吧,14K需要你坐鎮指揮,我怕晚了來不及!”虞綠衣心急如焚道。
黎枝葉卻好像沒聽到一樣,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兩眼無神,呢喃道:“魯白頭這人我瞭解,比諸葛孔明還要謹慎的人,燒香怕得罪菩薩,求神怕得罪我佛,沒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是絕對不敢任意妄爲的。恐怕爲了今晚這一場仗,他處心積慮了好多年吧。唉,綠衣啊,看來真是你說的那樣,我已經被紙醉金迷削弱了原來的雄心壯志了。”
“現在不是感懷傷逝的時候,這道坎14K必須邁過去!不然就垮了!”虞綠衣尖聲道。
“呵呵,你看我現在這個前怕狼後怕虎的狀態,還能帶14K繼續前進嗎?”黎枝葉苦笑道。
“黎叔……”虞綠衣帶着哭腔道。
“不用說了,我不會回去。”黎枝葉打斷她的話,轉向蕭雲,誠懇道,“14K,就拜託你了。”
蕭雲沒有矯情地推託,只是矜持地點點頭,轉頭看向納蘭錦玉,輕聲道:“讓全世界人準備。”
“好。”蕭雲的這一句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其他人肯定會繞暈,可偏偏納蘭錦玉聽懂了。
“綠衣,我們回一號公館。”蕭雲平靜道,面對如此火燒眼眉的狀況,他依然能夠穩如泰山。
虞綠衣猶豫了一下,瞄了一眼黎枝葉,最終還是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起身準備離開。
“你跟我去嗎?”蕭雲回頭,對着像一塊石頭一樣默默站在那兒的馬飛燕問道。
“我不去了,我在這陪着黎坐館。”馬飛燕淡淡微笑道。
“嗯,黎叔,坐等我的好消息,天亮前,我保證讓和勝和哪來回哪去。”蕭雲輕描淡寫道。
“我相信你。”黎枝葉勉強扯起一個微笑道,他似乎對這個年輕人有着一種近乎盲目的堅信。
蕭雲帶着納蘭錦玉等人匆匆離開,偌大的雍福會驟然變得清冷起來,只剩下黎枝葉與馬飛燕。
“我想知道這場叛亂的背後,有沒有將軍的影子?”黎枝葉走到落地窗前,俯瞰下面的混戰。
“這不屬於我應該知道的範疇。”馬飛燕不輕不重道,也走到了黎枝葉身後,神情沒有起伏。
“呵呵,老馬,你的性格還是跟二十年前一樣,深似海水不可斗量啊。”黎枝葉回頭打趣道。
“你應該離開的。”馬飛燕顯然不是一個會聊天的人,沒接黎枝葉那茬,硬生生轉變了話題。
“這是少主趁勢立威的最好機會,只要他能挺過去,就能在14K站穩腳。”黎枝葉想得很遠。
“我是說,你不應該留在這裡的。”馬飛燕平靜道。
黎枝葉一怔,瞳孔緊縮,似乎聽出了馬飛燕的弦外之音,回頭盯着這個永遠不會笑的中年人。
“該我知道的範疇,我不會忘記。”馬飛燕沒敢與黎枝葉對視,那雙深邃的眼睛眺望着遠處。
“我願意把香港所有的一切都交給少主,只是想採菊東籬下,將軍也不肯?”黎枝葉苦笑道。
“將軍說,你必須死。”馬飛燕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悲涼之意,不過他並沒有表露在臉上。
“將軍他究竟在下一盤多大的棋啊!”黎枝葉仰天長嘆道,自己終究沒能逃過走狗烹良弓藏。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聽將軍說,你的八卦掌已經到了舉重若輕的九品階段,我想見識一下。”馬飛燕翹起嘴脣。
“哈哈,好!你馬飛燕的能耐我也是從別人口中瞭解一點,也想看看眼界。”黎枝葉快意道。
“請。”馬飛燕沒有多餘的話,做了一個手勢之後,就緩步走到了雍福會大廳中央的位置。
黎枝葉就站在他對面五米遠的地方,負手而立,稍顯老態龍鍾的暮氣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的強大氣勢,一雙原本渾濁蒼老的眼睛登時射出凌厲的光芒,似乎蒼生萬物在他眼裡都如螻蟻般渺小,他的自信,他的高傲,都是從戰場上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沒半點摻假造假,即便歲月鬆弛了皮膚,但是氣質卻與日俱增。
老邁的老虎,也終究是能夠噬人的猛虎。
對於黎枝葉來說,人生似一杯茶,一杯苦澀的茶,品嚐苦澀的味道,而回感卻是甘甜的微笑。
前半生,貧窮落後,後半生,富貴榮華。左有妻妾相伴,右有女兒孝順,人生夠圓滿了吧?
不,還差一點,還差沒能跟一個旗鼓相當的高手對弈一番。
看着眼前的馬飛燕,黎枝葉原本氤氳的心情一掃而光,嘴角的那抹笑容泛起了噬血的痕跡。
馬飛燕卻依舊八風不動,寂靜的眼眸神采平淡,兩道眉毛像是詩人眉宇間的惆悵與憂傷。
“來吧!”
黎枝葉忽然興奮地大喊一聲,身形緩緩下沉,擺了一個“麒麟捧書”的姿勢,正是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八卦捧麒麟”,睥睨開合,恰似一派大宗師氣度,身形有如淵停嶽峙。他花了半輩子心無旁騖地打磨武藝,年輕時候身上一股驕橫氣盛的氣焰彪悍到扎眼,現在他收斂沉澱了浮躁,看似無鋒無芒,卻隨時可以厚積噴薄。
馬飛燕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起掌作勢,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彷彿一座巍峨高山!
八卦掌走爲先,黎枝葉灑然一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邁開了趟泥步,圍繞着馬飛燕轉圈,越走越快,到後來,就跟陣風一般。馬飛燕定眼觀瞧,鼻息爐火一般,越來越粗,前掌掌心向下,後掌掌心向上,十指卻緩緩變掌如鉤,如刀豎在胸,他縮胯合膝,隱約傳出了布料緊繃之聲。
這八卦掌的轉圈,就好似小孩拿繩子拴一塊石頭在頭頂拋圈,轉的圈數越多,速度越快,黎枝葉轉了數圈,吐氣開聲,一股丹田氣從鼻孔中噴了出來,身形一長,狠勁傾斜着生出來兩掌,就直奔馬飛燕而去,那翩若驚鴻的身法和渾圓磅礴的勁道,讓人歎爲觀止,不愧爲九品高手!
而馬飛燕卻只是不退反進,一晃,換了個斜肩靠上去的架子,迎向黎枝葉的雙掌。
要是有懂行的人在場,一定會大叫出來!
黎枝葉走了這麼多圈,速度已經起來,馬飛燕也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把勁道蓄足了出手,可馬飛燕卻只用了形意拳裡頭最笨最樸實的五膀七靠當中的“熊膀”,就這麼硬生生的迎了上去!嘭的一聲!黎枝葉驚世駭俗的兩掌本來是無論哪種拳架子,只要沾着了對手身子,就能化力的功夫,然而在馬飛燕這一靠之下,就如擊中了一塊海綿,完全抓不着他的勁,自己的力也渾然不知道朝哪裡去!
兩人瞬間分開。
“太極奸,八卦滑,最毒不過心意把!老馬,你的形意拳着實出神入化!”黎枝葉哈哈大笑。
接着,他起腳轉腿,一連串大開大合的攻擊,左翻右轉,步法敏捷,掌法神出鬼沒而多變,讓馬飛燕只能被動防禦。很快,黎枝葉收起了氣勢磅礴的攻擊,轉步藏腿,小開小合,招式嚴謹,身體左旋右轉,時高時低,身起時高一丈,身落時如鷂子鑽林,行雲流水,滔滔不絕,打得馬飛燕頗爲狼狽。
偌大的雍福會,成爲了兩位武學大家的競技場,所過之處,臺崩椅碎!
一個錯步以後,馬飛燕眼神一凜,猛然間嘿了一聲,一跺腳,貼着黎枝葉前手肘一翻,趁着黎枝葉這勁一時不整的這麼一點功夫,就已經將自己架子變成了五膀七靠當中的“背靠”,橫着手肘貼着黎枝葉身子滑過去,猛地撞向黎枝葉的太陽穴!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清晰無比,哪怕蘇楠、楊梓棋這種外行在邊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其實真正的速度快得難以想象!不親眼見到,只讓人很難相信,在快到讓人動念都來不及的時間裡頭,馬飛燕竟然能將拳架如此舒展的打開,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別人在他面前,每一個舉動,都是在放映着慢動作一般!
神變,形意拳的神變境界!
武學大家決鬥,一招便見勝負。
噗的一聲悶響。
馬飛燕手肘在黎枝葉太陽穴邊上一劃而過,稍沾即收,接着就退了開去,黎枝葉卻像跟喝醉了酒一樣,轉了一個圈子,跌跌撞撞地直走向一張沙發,還沒走到一半,他腿一軟就跪了下來,鮮血,從他鼻子、嘴巴、甚至眼角耳朵流了出來,猩紅一片,觸目驚心,接着他又緩緩爬起來,掙扎到了沙發上,硬撐起身子,轉身靠在椅背,就再也沒有了氣力,整個身子緩緩滑了下來。
從他眼裡,最後望出去的景象已是一片血紅,仿如外面各處四起的沖天火光。
公元二零一一年七月十四日夜,雄霸香江二十餘載的14K坐館、一方梟雄黎枝葉,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