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瓢潑,風若狂龍,倒傾蛟室瀉瓊瑰。
街上沒有人,沒有燈,沒有火,只有黑暗。
人人都憎惡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無可避免的。
死一般靜寂的街邊,站着兩個人,一男一女,沒有撐傘,一任風吹雨打,空虛詭異。
忽然,街口閃起兩個鬼眼般的亮光,一輛黑色帕薩特緩緩駛來,停在二人面前。
車裡疾步走下一個中年人,面容沉穩,撐起一把黑傘。
他向渾身溼透的年輕人躬了躬身,輕聲道:“對不起,雲少,我來晚了,快上車吧。”
“我來開,你看着她。”年輕人語氣輕柔,卻讓人感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
他會開車?
當然,他接過車鑰匙,面色冷峻地坐到了駕駛室位置,一滴雨水順着髮梢,恰好滑過他的黑眸,下意識眨了眨眼,那眼神竟是空洞得沒有焦距,然後做出了一連串讓中年人和女人目瞪口呆的踩踏動作,緊接着,那輛帕薩特像一匹脫繮的野馬,飛奔狂出,似乎想一舉衝破這無邊無際的雨網。
雨,縱蹄狂奔,似騰飛的箭簇。
帕薩特在空曠寂寥的大街上疾馳,濺起層層水霧,形成了一個偌大的雨篷,籠罩着整個車身,在黑暗中,就像一個白色透明的龐然怪物在雨中飄然而過。
車內的中年人和女人手心全是汗,從未試過如此緊張刺激的雨中狂飆,感覺都要失去重力而要懸空離座了,這速度真是驚世駭俗!
年輕人卻毫無感覺,還在不斷機械地踩着油門,加速,加速,再加速,似乎想將這輛帕薩特開到突破速度的極限,握方向盤以及換檔的動作輕盈優雅,浮光掠影般地在雨中超越所有前方阻礙的車輛,甚至想超越這雨的速度。
雨溼透的不僅是他的身子,更是他的心。
片刻,也許沒有片刻,一種輪胎與溼滑的地面輕輕摩擦、在內行人耳中十分動聽的聲音響起,帕薩特以一個無以倫比的甩尾漂移,停在了華誼酒店的門口,因爲速度過快,帕薩特滑行了很久才停止去勢。
“幾樓?”蕭雲輕聲問道。
“七……七樓。”夏花驚顫道。
“七?的確是個不吉祥的數字。”蕭雲一聲嘆息,說出這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感慨。
三人下車,渾身溼漉漉地闖入了大堂,模樣有些狼狽不堪。
門口兩名保安攔都攔不住,見來者不善,招呼着其他同伴,圍攏過來,剛想怒斥趕客,不料三人中那個面色異常沉穩的中年人不由分說率先發難,手起拳落如鼓擂,腳出腿掃若旌展,幾個來回,那些保安就躺在地上哀嚎不已了。
此時,蕭雲已經架着夏花進了電梯,停在七樓。
興許是雨水太涼,興許是心情害怕,夏花臉色蒼白得嚇人,像個沒魂的野鬼一樣,渾身顫抖不已,晃晃悠悠地領着蕭雲來到了一間豪華客房。
門口站着兩個門神一樣魁梧的保鏢,一臉彪悍,見到這對陌生男女全身溼透,像落湯雞,停在自己面前不動,情況詭異,職業嗅覺使得他們頓時警惕起來,其中一個後頸處紋着藏青蟒頭的保鏢怒目圓睜,不耐煩道:“看什麼看,一邊待着去!”
倚勢凌人。
蕭雲也不答話,如刀雙眉一揚,毫無徵兆,輕起一腳,那個出言不遜的保鏢如斷線的風箏,向後頹然飛去,重重地摔在了五米開外的地上,另一名保鏢驚魂未定,剛想擺出防禦架勢,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肚子捱了一腳,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房門跌去。
“嘭!”
一聲巨響,房門盡碎,木屑四飛。
蕭雲放下軟弱無力地夏花,踏着那保鏢的身體,一步一步踱進房間。
他走得很慢,可是並沒有停下來,縱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絕不會停下來。
房間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幾盞燈卻亮着。
有燈就應該有人,人不是最害怕黑暗嗎?
可房間裡真的沒有人,或者說,沒有活着的人。
蕭雲愣在原地。
世間一切彷彿突然消失。
只剩下室外的怒風夾着暴雨瘋狂地撞擊着窗戶,每一下都震得人心惶惶。
房間的大牀上一片凌亂,那是拼命掙扎的痕跡,而地上躺着一個人,沒有了心跳的人。
蕭雲緩步走近,他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左腳先往前邁出一步,右腳再慢慢地跟下去,看起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苦,彷彿他己走過數不盡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纔來到這裡,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已走出來的。
他靜靜看着地上那人,優雅如鋼琴家的雙手微微顫抖,兩行清淚緩緩滑過俊逸的臉龐。
這是他懂事以來,第一次落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跪了下來,抱着那個人,被雨水溼透的身體緊緊貼着冰冷的屍體,他的心也隨之冰冷。
他優雅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摸着那張清美卻再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觸到每一寸肌膚。
她現在是如此的安詳,像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裡。
這是她作夢都想要的浪漫。
一個男人可以用他的一生愛很多女人,很多女人卻可以用她的一生只愛一個男人。
對於女人來說,她們愛的,首先是人,然後纔是情。
在她們心裡面,愛人永遠重於愛情。
小青美眸輕閉,似乎對這個世界猶有濃濃的不捨。
可是,她腹部的那把冷刃,卻永遠把她帶離了這個她深深眷戀的世界,還有那個她魂牽夢縈的年輕人。凌亂的青絲、不整的衣服都昭示着她在離開這個世界前所作的努力,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一個柔弱女子,怎樣抵擋一個禽獸呢?
他抱着她,動也不動,給予她遲來的溫存,那股黑暗氣息,已經與夜色完美融爲一體。
陰寒得讓人窒息。
生命,是充滿遺憾的篇章,因爲它沒有機會讓你修改語病。
天涯路,未歸人,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天涯已斷魂。
這一刻,他就代表了死亡。
蕭雲忽然揚起了一個清淨如竹的微笑,像古寺供奉神明的檀香一般,難以看透。
“它弄疼你了吧,別怕,我把它拿出來就不疼了。”他低聲與小青說着話,彷彿她從來就沒有離去,黑眸裡的淚水已流盡,緩緩抽出那把冷刃,用袖子將上面的鮮血輕輕擦拭乾淨,動作輕柔,生怕吵醒了懷裡的美人,雖然她將長眠不醒了。
“老金,好好埋葬她,通知她家裡的父母,給他們一筆錢,數目多少由你定,錢從哪來我不管,懂了嗎?”蕭雲低頭凝視着懷裡的美人,用一種出奇緩慢的語速,一種宛似鑿刻在磐石上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道。
“雲少,您放心,我一定辦妥。”金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緊握起拳頭,心中的憤怒只比年輕人少一分。他剛纔去了一趟保衛室,將七樓的監控錄像輕易拿到了手,武力?不是,這世上有種東西比那更好使,金錢。
“你辦事,我一向放心。”蕭雲輕聲道,語氣淡然平靜。
“你打算怎麼辦?”金爺有些擔憂,事情如果鬧得太大,很難收場。
“有些人在這個世界待膩了,也該離開了。”蕭雲擡頭,望向窗外無盡的黑暗。
金爺沒有出言攔阻,因爲他知道,一切安慰開導的話語都將徒勞無功。
《王亭之兩重腳跡》:每一個開悟者都是經過風霜的。
蕭雲輕輕放下小青,在她乾澀蒼白的嘴脣上留下了一個傷心懊悔的吻。
這是她渴望已久的,生前沒有如願以償,死後才姍姍來遲。
今晚一直心神不寧的他在此刻竟然完全平靜了下來,心湖沒有掀起一點波瀾,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着的保鏢,蹲下來,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語氣溫柔,輕聲道:“你知道呂彪在哪嗎?”
那保鏢嘴角流着猩紅血跡,驚恐吞吐道:“我……我不知道。”
蕭雲微微一笑,輕聲道:“問題,我通常只說一遍,再說一遍的話,就要流點血了。”
那保鏢目露倉皇之色,趕忙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劉少爺的保鏢。”
蕭雲皺皺眉頭,輕聲道:“哪個劉少爺?”
那保鏢不敢隱瞞分毫,如實道來:“劉……劉三爺的小兒子,劉剛。”
蕭雲眼瞳倏然睜大,沉默了好幾分鐘,才輕聲道:“說說經過。”
那保鏢瞥到蕭雲的眼神,渾身一顫,雖然表面上還是能刻意保持鎮靜,可心裡卻怕得要命,說實在話,自己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陰森到近乎空白的目光,戰戰兢兢道:“二少爺今晚心血來潮,說想找個女大學生耍耍,就想去寧大,呂彪就跟他說不用去,十里清揚就有,二少爺一聽挺高興,就帶着我們倆去了,結果他還真看上了這個女孩,呂彪說一切包在他身上,讓二少爺來這裡開個房間等着,二少爺就照做了。這位大哥,我們當時什麼也沒做,也沒有挾持那個女孩,是她自己獨自一人來到酒店的,呂彪在確認她後就離開了,然後二少爺就把她……”
“夠了。”蕭雲打斷了他,眯起眼睛,凝眉沉思,似乎在梳理着事情的來龍去脈。
小青的突然故去,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忽然想起了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生命太過短暫,今天放棄了,明天不一定能得到。
世事本如棋,勝負孰難料?他在內心深深譴責着自己,今晚一直怪事連連,自己多長几個心眼,也許這事就不會發生,爲什麼自己那麼粗心大意?是半日仙的那些神秘話語亂了自己的那份心性,還是在寧州幾個月的恬靜生活使自己失去了那份能力?
狡辯。
“這位大哥,我還有一件事要說,二少爺剛走不久,是他讓我們守在這裡,不準任何人進入的,我根本不知道里面的那個女孩已經死了。”那保鏢主動交待,積極爭取立功表現,人家輕描淡寫的一腳,就能將自己踢飛,不用腦子想都知道這是位絕頂高手,眼下自己只有知無不言這一條路可走了。
“知道他在哪嗎?”蕭雲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住那把冷刃。
“百家會館。這位大哥,我已經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這女孩的死,真的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放了我吧。”那保鏢不假思索地喊道,他清晰地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正一點一點地接近,他拼命想去掙扎,卻白費工夫,生命從他指尖滑過。
“怕死?”蕭雲笑意柔和。
“怕,怕……”那保鏢發自肺腑的恐懼。
“晚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合作。”蕭雲淡淡道。
一把清冷寒刃,如月下觀書般,輕輕掠過。
毫無懸念,一道妙不可言的弧線出現在了那保鏢的喉嚨處,鮮血一開始只是像久居深房的閨秀,微微滲出血絲,繼而如同逃難的災民,迫不及待地涌出他的身體,跟花季少女的處女落紅一樣,觸目驚心。
蕭雲起身,緩步移向走廊,那裡還有一個躺在地上掙扎的保鏢。
清冷刀鋒一劃。
於是,又一條生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悄無聲息,風景又少了一道。
“老金,放了她。”蕭雲指着癱軟在地的夏花,平靜道。
“好。”金爺從來不問爲什麼。
“用她作餌,引出呂彪。”蕭雲輕聲道。
“好。”金爺乾脆利落。
“記住,如果發現呂彪,我要活的。”蕭雲輕聲叮囑道。
“好。”金爺僅僅再次重複了那個字。
蕭雲離去。
也許並不是離去,而是踏上征途。
金爺望着那個遠去的身影,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輕聲道:“這天終於來了。”
他側頭瞥了眼被驚嚇得已經六神無主的夏花,譏誚一笑,轉身走回房間。
現場的一些痕跡需要他處理,不過這點小事對於他這個出色的偵查兵來說,小菜一碟。
他專業嫺熟地搞定一切後,小心翼翼抱起小青,走出房門,卻久久愣在了原地。
夏花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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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拔山努,雨如決河傾。
雨,似一顆惶惶然的人心,不知歲月從何時開始,又能在何處結束。
如果哭泣,那將是溫熱的淚水。
如果陶醉,那會是經典的動人樂曲。
然而這都是虛幻的,那只是雨,僅此而已。
這雨落得愈發沒有條理,寧州夜晚的霓虹,在無盡的雨簾中散發着落寞而溫柔的光。
寒意浸入每個人的心房,只覺得暗夜裡的一切,是人們年少時曾擁有的一個曇花幽夢。
一輛黑色帕薩特在一個白色透明的雨篷籠罩下,不顧一切地飛馳。
一個身影坐於其中,蕭瑟落寞。
這是他來寧州後,最心如死灰的一次。
多少艱險都鬥罷過,多少困難都經歷過,多少挫折也都承受過,卻從來沒有把他打敗,更不會把他打倒,唯獨這一次,他感到那樣的孤單無助,那樣的後悔莫及,多情的人難免脆弱。一個前程錦繡的女孩子就這樣香消魂斷了,怎能不扼腕痛惜?可見,我們凡人,非要親眼看見更惡劣的環境,就無法理解原有環境的好處;非要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不懂得珍視自己原來享受到的東西。
彌補?
於事無補。
只是爲了祭奠死去的亡靈,無論如何也要做點什麼,聊表心意。
百家會館,尊貴豪庭。
寧州的上流圈子在這裡鋪開一道道複雜的人際關係網,商人們圍着高官,希望得到政策優惠,政府支持;高官們捧着商人,希望得到金錢美酒,名車美人;商人們、高官們奉着學者,企圖附庸風雅,提升品位。男人們風流着,希望遇見各種豔遇;女人們風騷着,希望傍到一座高山。
歌舞昇平。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因爲少數人掌握着這個社會90%的資源,也許一杯紅酒下肚,一塊商業用地就落在了房地產商手裡。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資源是有限的,不可能每個人都有份。弱肉強食不僅僅出現在動物界,在人類社會,更是將其發展成爲一種優勝劣汰的必然規律。
百家會館是劉三爺的老巢,他精銳的手下全部在此。
由於黑龍團的強勢存在,許多有雄心壯志的黑道人物都只能選擇默默生存着,低調發展勢力,儘量減少與黑龍團的正面交鋒,劉三爺也不例外,他在其他領域沒有多大的建樹,所以傾盡心血辦起了這個上流社會的交際平臺。
百家會館是由日本著名設計師三蒲榮設計的,風格簡約、純粹,卻極盡奢華,十分注重空間本身的結構感,崇尚自然與人相結合,並且融入了很多華國風的元素,與新潮的流行藝術珠聯璧合,可謂是相得益彰,是三蒲榮繼上海的人間穹六餐廳後,又一得意之作。
最讓百家會館的會員們津津樂道的,還是地上鋪設的木板。
使用的材料是最珍貴的“降香黃檀”,卓而不羣,足見其豪華奢侈。
正當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男男女女們帶着內斂剋制意味在觥籌交錯之際,沒有人發現,一輛黑色帕薩特像漆黑幽靈般,在百家會館門口停下,仍是華麗璀璨的甩尾漂移停車,仍是滑行一段很長的距離才收住去勢。
今夜,百家會館註定是一個血流漂杵的修羅場。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沉浮世事;留下多少伏筆。
紅臉關公,途中獨闖龍潭虎穴;
青龍偃月,單刀赴會演繹豪情壯志。
……
門口保衛攔住了這個顯得有些神秘的年輕人,敬聲道:“您好,請出示會員卡。”
年輕人嘴角弧度輕揚,清淨如竹,柔聲道:“我沒有,這刀,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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