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至清?
蕭雲聽着這個並不算陌生的名字,心裡頭犯起了嘀咕,那可是權柄滔天的一方封疆大吏啊。
兩年前,十二大之後,J蘇官場大地震,原省委書記榮高堂因爲年齡原因已經退居二線,開始在省人大養老,原省長倪悟道後臺強硬,沒讓中央空降官員,直接頂了榮高堂的位子,張至清也毫無懸念地官升一級,接替了省長一職。而張至清空出來的常務副省長一職,也由另一名副省長程偉接上,原淮陰市市委書記李立騰上調省作副省長,而原市長周長恨因禍得福,在被停職調查沒有問題之後,強勢復出,成爲了淮陰一把手,也算組織上對懷疑她的一種變相彌補。
一年前,原省委書記倪悟道上調中央,擔任國務委員,主抓文體教育衛生,爲張至清騰位子。
J蘇這一畝三分地,真正開始成爲姓張的天下。
也就是說,四年時間不到,張至清便由正廳級一躍成爲正部級,其躥升的速度可謂驚世駭俗。
不過這也是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因爲張至清的傑出能力與顯赫政績擺在那裡,不說他在寧州當父母官的時候,硬生生地把這座城市的經濟總量從長三角排名墊底提升爲全國經濟百強第一,羣衆的可支配收入翻了好幾番,單說他赴省裡就任之後,重拳打擊黑惡勢力,把不可一世的黑龍團打壓到要被迫在發祥地J蘇全省縮減五萬人規模,就足以彪榜青史了。
蕭雲見常藏法師沒帶他去看雄雕的巢穴就撐傘離開了,便有些意興闌珊,也準備走出藏經樓。
“蕭總,請等一下。”一把男聲忽然從藏經樓裡面的樓梯口傳來。
蕭雲停下腳步,好奇回頭看去,不禁愣了大半天,因爲那個男人他不僅認識,還曾經是情敵。
陳道白。
“蕭總,有幾位故人想請你上樓聚一聚。”陳道白微笑着走過來,一點看不出他跟蕭雲有仇。
“故人?”蕭雲皺起眉頭。
“放心,不是陷阱。”陳道白看出了蕭雲的擔憂。
“那請帶路吧。”蕭雲見他都說到這份上了,也不好再推脫,反正狼屠及五個狼士正在外面。
陳道白沒多說什麼,笑笑,扶了扶那副斯文眼鏡,帶着蕭雲走上木製樓梯,往頂層五樓爬去。
還沒到五層,蕭雲就聽到不少男人爽朗的笑聲混雜在一起,很渾厚,到了門口,才發現,攏共有7、8個氣質非凡的男人站在走廊裡談笑風生,其中有幾個是蕭雲認識的,寧州市的一二把手,書記孔南行、市長李鬆如都在,東道主西山_區的區委書記樑成就、區長蔣端午也在,還有幾個,可能是省裡面的領導,蕭雲就素未平生,但他也很快發現了這7、8個人之中,誰纔是核心人物。
因爲那個人太特別了。
雖已年逾五十好幾,看起來卻像是四十出頭,保養得非常好,那股大氣成熟的味道絕對可以秒殺任何年齡段的雌性,讓人頓時生起一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奇妙感覺。他身材頎長,容貌清瞿,龍眉鳳目,一雙眼睛非常有神,一襲白色襯衫黑色西褲,揹着手站着,在外面煙雨迷濛的背景烘托渲染下,如同一座巍峨險峻的高山,也似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江,氣勢沉穩,儀表儒雅,看上去有種信手拈來、撒豆成兵的隨意感以及一種老僧入定的淡然,同時也有一種帝王將相般的不怒自威。
他就是張至清?
蕭雲雖然從未與這位名滿天下的政治名臣見過面,但也在日常的新聞媒體上見過他的照片。
“道白。”張至清忽然開口。
“哎。”省委書記秘書陳道白趕緊走過去。
“帶幾位領導到品茗堂喝茶休息一下,我跟蕭總聊幾句。”張至清一開口,就讓衆人驚住了。
蕭雲也是蒙圈眩暈,自己跟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沒有任何交集,他怎麼就想跟自己單獨聊天?
最高領導都發話了,底下的奴才不敢忤逆,用複雜的眼光看着蕭雲,跟隨着陳道白離開此處。
“別緊張。”孔南行沒有那麼多的嫉妒心,路過蕭雲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鼓勵道。
蕭雲愣愣點頭。
“過來吧。”張至清在走廊外,向蕭雲招了招手。
蕭雲還是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硬着頭皮走過去,才發現那隻雄雕就落在欄杆上,憑眺遠處。
“很意外是嗎?”張至清轉身倚着欄杆。
“意外。”蕭雲覺着在這個男人面前,有一種窒息的緊張感,無論怎麼調整,也無濟於事。
“我常聽張寶說起你,很好奇,就想見見是誰可以收服那個大頑主的心。”張至清笑着解釋。
蕭雲才明白過來,但還是拘謹不安,他從沒試過這樣難受。
“一層秋雨一層涼啊。”張至清雙手撐着欄杆,看着滿天細雨,輕聲感慨道,“老人們都說今年的秋天來的早,夏天去的也快,這還沒有怎麼樣呢,熱季就已經過去了。還有許多神神叨叨的人在私下裡說今年的陰氣兒太盛了,所以天地變易,按照卦書上的說法兒,這叫做陰宮陽相,主有四象之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張書記也信這個?”蕭雲好不容易纔強笑着接上話。
“信馬列,不代表就會拋棄我國的傳統文化,二者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張至清微笑道。
“願聞其詳。”蕭雲找着了話題的切入點,不肯輕易放過。
“馬列是先進的科學理論不假,但科學理論應該只是解釋真理的一種方法,不能用科學理論解釋的,未必不是真理。所以,我信馬列,也信我佛”張至清淡淡微笑,似是一方深潭綻起的水紋,輕聲道,“梁啓超曾說,佛教是智信不是迷信;是兼善而非獨善;乃入世而非厭世。在這樣一個爲物質所矇蔽了雙眼的世界,如果每個人都向善信佛,社會會更和諧,國家會更安泰。”
“受教了。”蕭雲對這個並不迂腐的權臣有了更多的好感。
“鐵甲將軍夜渡關,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髙僧未起,看來名利不如閒。”張至清幽幽念着改編自元代詩人高明寫的一首詩,佇立如幽古的鐘鼓,凝聽着滿樹幽咽的寒蟬,輕聲道,“將士披着重甲,在深夜裡冒險跋山涉水渡過關隘;官員冒着凌晨的嚴寒緊張地等待上朝;世人每天這麼忙忙碌碌,勞心勞力,看似富貴榮耀,卻被名利牢牢束縛着,難逃勞碌憂患。而深山古寺裡的僧人們呢,卻可以無拘無束地隨性睡到日上三竿,這樣看來,爭名逐利還真不如樂享清閒啊。”
“張書記,你現在是這個國度數得着的好官清官,不能這麼自私。”蕭雲發自內心道。
“哈哈,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自私,不過聽起來很舒坦。”張至清撫掌大笑,笑聲清明而洪亮,輕聲道,“剛纔我在羅漢堂數羅漢,數到了第二百九十九座「闡提魔尊者羅漢」,並在「闡提魔尊者羅漢」面前抽了一支籤,寫着‘出將入相王侯家,身心俱正爲民倡。熱鬧場中冷言語,寒微路上熱心腸。’,跟你的勸解有易趣通之妙。”
蕭雲聽得出來他的話語中帶着暢快,心緒平穩不少,輕笑道:“這可是上天給您的指示。”
“唉,在其位,謀其職,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人人都覺着我現在這個位置風光無限,號令一方,而且是一塊魚躍龍門的大跳板,卻不知我背後所需承擔的壓力。J蘇不僅要在GDP上超過G東,使長三角成爲全國增長極的龍頭,還要取代G東,作爲改革的前沿陣地,這難度不亞於二戰時的列寧格勒保衛戰啊。”張至清感慨萬千道。
蕭雲心頭一驚,不明白這位權臣爲何會對他這麼一個陌生人推心置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G東與J蘇不一樣,勝在民企不僅數量多,也孕育出美的這樣的巨無霸,而J蘇的民企上市公司則是多而散,力量分散,主要是靠國企支撐起經濟總量。”張至清卻似乎沒看到蕭雲不知所措的模樣,依然循着這個話題,繼續侃侃而談,“你必須清楚地看到一點,國企的沉浮給出了改革倒退的清晰軌跡。如果你還是不明白,我建議你去讀讀張五常的《國企十點》。華國改革最困難之處,是那些政府可以容易地維護壟斷或專利的行業,五年前我說,國企的長遠困難不是虧蝕,而是賺錢,因爲虧蝕遲早要收檔,但賺錢就鼓勵政府繼續把壟斷權維護下去。這就是我在現在這個位置,感覺最棘手的問題,要想成爲全國的翹楚省份,不是簡單的數字堆砌,不改革,走舊路,J蘇就永遠趕不上G東,只會讓藏污納垢越來越厚,禍及子孫。”
蕭雲異常震驚,第一次聽到地方高官會想着拿產生無窮利益的圈子動刀手術,這不是自宮嗎?
“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過於理想主義?”張至清見蕭雲良久沒反應,側過頭來淡淡一笑。
“是我知識太淺薄,思想境界也不夠開闊。”蕭雲苦笑道。
“呵呵,你自我保護意識還是很強,怕在我面前言多必錯,得罪人,對吧?”張至清輕笑道。
比輕易戳穿齷齪的伎倆,蕭雲尷尬地摸起了鼻子。
“愛默生曾說,‘一個人如果能看穿這個世界的矯飾,這個世界就是他的’,我很認同。”張至清那雙容得下天下萬物的眼睛堅定地看向遠方,輕聲道,“這個國度邁的步子太快,也太雜,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絆倒,再想站起來就要花大力氣了,需要一個好的領路人去帶好路,走好步,小夥子,你以爲呢?”
“深以爲然。”蕭雲同樣瞥向了煙雨環抱下的西山羣山,目之所及,均是多種多樣的綠色,有深綠,有淺綠,有墨綠,有嫩綠,還有雨後清新的綠,簡直是一片綠色的海洋。站在藏經樓的高處俯撖,羣山連綿,雲霧繚繞,又有那麼豐富的綠色,蕭雲貪婪地欣賞着,彷彿怕錯過任何一絲美景。
張至清聽到蕭雲同意他的觀點,笑意從未如此的醉人,偏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說錯了嗎?”蕭雲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有點手忙腳亂的慌亂。
“沒有。”張至清微笑搖頭,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我們下次見面再聊過。”
“好。”蕭雲怔怔點頭。
張至清轉身下樓,一直棲息在欄杆上的那隻雄雕也展翅高飛,再次消失在濛濛的煙雨中。
蕭雲愣在原地好久,纔回過神來,仿若剛纔是一場不真實的夢,苦笑搖頭,然後也轉身下樓。
“主子,剛纔你跟誰在上面聊那麼久?”守在藏經樓外面的狼屠見到蕭雲出來,趕緊迎上去。
“省委書記張至清。”蕭雲已然沒有了剛纔面對張至清時的侷促,平靜道。
“哇,高官啊!”狼屠驚訝道。
“大驚小怪。”蕭雲白了他一眼,全然忘了自己剛纔見到張至清時的誇張表情。
“主子,他跟你聊了些什麼?”狼屠撐着傘與蕭雲並排,五名狼士緩緩跟上。
“家長裡短。”
“你認識人家嗎?”
“不認識。”
“嘖嘖,不認識人家,人家會跟你聊家長裡短?蒙誰呢。”
“愛信不信。”
“那他有沒有說要給你一官半職,當他的得力助手之類的?”
“沒有。”
“怎麼可能?你這麼一大匹千里馬矗在他面前,他竟然沒發現?是你沒問吧?”
“是。”
“你怎麼這麼傻?怎麼着你也得弄個市長玩玩啊,次點,區長也行,盡是肥差啊……”
“狼屠!你丫閉嘴!”
“……”
這對無良主僕一路拌着嘴,一路往觀音殿走去,完全沒看到藏經樓樓頂有雙眼睛靜靜盯着他。
“你不該跟他有交集。”
那雙眼睛藏在一副面具後面,整個人也籠罩在一片黑色中,與藏經樓的黑色琉璃瓦融爲一體。
(週末愉快。) Wшw¸ Tтkд n¸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