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薔薇

槍聲起,人影無。

槍聲落,人影現。

張至清平靜地看着仍站在原處彷彿沒動過的半日仙,問旁邊的鬼谷子:“大宗師?”

“儼然。”鬼谷子依舊是一副似夢非夢的半眯眼狀態,像極了舊時錢莊裡的那些掌櫃們。

張至清沒有過多的驚訝,嘴角漸漸彎起一條線,對半日仙道:“你聽過《我的祖國》嗎?”

“聽過,歌詞記不牢。”半日仙輕聲道,剛纔他在惡來們開槍的時候,遽然消失,令人震撼。

“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張至清字正腔圓地念道。

“你去g肅下鄉改造的時候,經常唱的吧?”半日仙平靜道。

“嗯,每次唱都會熱血沸騰、洶涌澎湃。”張至清張開雙手感慨道,音樂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我是算朋友,還是豺狼?”半日仙微笑着問道。

“我的朋友不多,但今天還真來了一位。”張至清側過身子,安靜地看向了龍王廟的方向。

那座黑色的廟檐,檐上舊瓦在雨水的沐浴下,耀着莊嚴的光澤,彷彿在告訴世人,神瞰大地。

在這個世界上,能有資格被張至清列入朋友的人不多,只不過那廖廖數人而已,究竟是誰呢?

龍王廟的鐘聲再次響起。

幽深而彌遠。

一陣山風掠過山巔,一個人從龍王廟緩步走出來,身後還跟着一羣一看就知道實力不俗的人。

半日仙看清來人時,木然了幾秒鐘,隨即笑了笑,當然,笑容中多了幾份動容與苦澀。

“輕眉,去迎一下吧。”張至清微笑着,對站在旁邊的皇甫輕眉說道。

而這妮子還在愣神當中,好容易醒過來,快步走過去,驚訝問道:“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早上六點多到的,至清說想給你個驚喜,就沒通知你。”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微笑道,慈愛地捏了捏皇甫輕眉吹彈可破的臉龐。他一身西裝革履,完美展現了他高大魁梧的北方身材,膚色並不是一般士大夫那種青白,而是小麥一樣健康的古銅色。他臉上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砍,沒有一絲的贅肉,這讓他那張英俊的臉平生着幾分不怒自威。他精力旺盛,武功高強,是天下公認的武技大師。

皇甫寺。

原來張至清已然得到了這位大宗師的支持,天下三大宗師歸其二,也難怪他有着強大的自信。

“張書記果然了得。”半日仙苦笑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下大勢,不是靠人力就可逆轉的。”張至清淡然道。

“是嗎?”

突然,從千級石階處傳來了兩個生硬無比的字,彷彿令到周圍的溫度都一下子降了好幾度。

接着一個矮小的人,一把生鏽的劍,一身陳舊的衣,從石階上徐徐出現,所有的人都安靜了。

他身後,還跟着倖存下來的大概一百多藏青雨衣們,也就意味着公子黨及十位惡來全軍覆沒。

餘下的二十位惡來憤怒了,個個如同張開獠牙的毒蛇,緊盯着那位拿着一把劍的恐怖大人物。

張至清則顯得波瀾不驚,看着那件沾了不少泥水、也破了不少爛洞的灰色道袍,嘲諷笑道:“尉遲老道,你就該呆在s海灘那種花花世界養老,找幾個嫩模暖暖身,你來這裡湊熱鬧幹啥?全國那麼大,給了你一個立足之地,我不動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了,現在還主動來惹事,你說你是不是犯賤?你殺了我十個惡來,以爲就不用付出些代價?腦殘就是腦殘。就憑你的本事,想怎麼上山都行,瞧人家半日仙,一條麻繩就上來了,你非得耍酷,執劍強殺上山,空耗自己真氣,你說你是不是腦殘?”

天底下,沒有人敢對尉遲無命不敬,就連他原先修道的武當山,也奉他爲旗幟,爲真神。

也只有張至清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了,尖酸刻薄,譏諷逆耳。

同樣的,天底下沒有人敢不回張至清的問話,然而尉遲老道卻是看也懶得看他一眼,真牛逼。

張至清靜靜看着尉遲老道領着那羣藏青雨衣們從離自己不足十米的地方走過,一直走到半日仙的身邊,想來這兩位強悍人物已經約定俗成聯手了,而張至清卻沒有絲毫表情的異動,反而是眉角極不易爲人所察覺地抖了兩下,側頭看了身旁的鬼谷子一眼,眼神平靜,卻含着許多意思,似乎是在詢問,大概什麼時候出手?

鬼谷子此時卻根本沒有理會張至清的目光,也忽略了身旁曾經與他鬥得兩敗俱傷的皇甫寺,他的眼光只是異常熾熱地盯着半日仙與尉遲無命,右腳輕邁,往前移了半步,擋在了張至清的身前,猛地睜開了那雙似乎永遠都是半眯的眼睛,這是一雙冷漠的瞳孔,其間總放出對萬事萬物不加隱藏的高傲和漠視,就好象一頭飛在天空的鷹,看着地上奔走的狐兔。

然後,鬼谷子緩緩直起了身子,似乎一輩子都佝着身子的鬼谷子,忽然直起了身子,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的改變,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勢開始洶涌地充入他的身體,異常磅礴地向着山巔四周散發。明明衆人都知道洪公公的身體並沒有變大,但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鬼谷子已經變成了一尊不可擊敗的天神,渾身上下散發着刺眼的光芒,將身後的張至清完全遮掩了下去。

這股真氣的強烈程度,甚至隱隱已經超出了一個凡人肉身所能容納的極限。

霸道至極。

“終於忍不住了嗎?”

矮小的尉遲老道開口道,他的聲音不像他的身體,亮若洪鐘,聲能裂鬆,此刻卻興奮得顫抖。

“早就想跟你打一場了,今天算是沒有束縛了。”鬼谷子銀白的髮絲在風中飄拂,面帶微笑。

“就這麼定了,半日仙,這老怪物是我的,別跟我搶!”尉遲老道兩眼放光道,氣勢也磅礴。

兩股巔峰氣勢碰撞在一起,讓人不得不聯想起了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流。

“老道士,你的‘木空形枯’不需要用到劍,而我的鬼殤劍法則需要。”鬼谷子沙啞着聲音。

“給。”尉遲老道連想都沒想,就把手中的那柄鏽跡殘劍丟了過去。

“我主子剛纔罵你是腦殘,還真沒罵錯。”鬼谷子淺笑道,兩根手指輕輕拂去劍刃上的血跡。

“要打便打,哪那麼多廢話?”尉遲老道氣惱道,也明白丟棄了武器的弊端,但他並不在乎。

半日仙手執的青幡被這股氣勢吹得獵獵作響,微笑道:“老道,今天是你正名的時刻了。”

可不麼?尉遲無命突破成爲大宗師,卻從未與另外兩位交過手,名不正言不順,困擾了多年。

“還用你說?”尉遲老道躍躍欲試,然後突然奇怪地看着半日仙,“爲啥你還這麼鎮定?”

“因爲有人來了。”半日仙微笑道,目光穿過張至清、鬼谷子、皇甫寺,望向了那千級石階。

張至清也發現了半日仙的異狀,微微蹙了蹙眉,順着他的視線,回過頭望去,卻瞬間石化了。

一個女人。

一個可以說風華絕代、傾國傾城的女人。

臉上從不會表現出動容神態的張至清,竟破天荒地浮現了一分柔情,一分愧疚,及一分愛意。

許子衿撐起一把青傘,挽着女人的手臂走來,她本夠清美的,但在這女人面前,也黯然失色。

藏青雨衣們呼啦啦全都圍攏了過去,一百多人齊刷刷地躬身彎腰,異口同聲道:“主子好。”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並不是許子衿作爲迴應,而是那個女人揮了揮手,讓他們退到一邊。

隨後,許子衿從身後的隨從接過另外一把黑傘,把手裡的青傘遞給女人,沒有再陪她往前走。

張至清同樣也讓皇甫輕眉帶着隨從們退到兩邊,安靜地看着他有生以來唯一愛過的女人走來。

倆人僅相隔一米,深情對望,宛如分隔仙鵲橋兩端的牛郎織女,時間空氣都彷彿凝固了一般。

“你好嗎?”漫長的沉默後,反倒是蕭薔薇率先開口道。

“好,你呢?”張至清柔聲道。

“也好,她呢?”

“挺好的,他呢?”

“他剛告訴我,挺好。”蕭薔薇淺笑道。

張至清一愣,從來都是紋絲不動的心靈倏地蕩起了一條經久不息的漣漪。

“二十八年零十七天,想想,就跟昨天一樣,不過你老了,兩鬢有了斑白。”蕭薔薇淡笑道。

“你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美。”張至清溫柔道,這種膩話,他從沒跟汪寒梅說過,唯有她。

“謝謝。”蕭薔薇絕美臉龐現出淡淡醉紅,如同一株瑞雪紅梅,問道,“見過小七了吧?”

“見過了,這孩子長得像你,好俊一張面龐,難怪那麼多姑娘喜歡他。”張至清打趣道。

“可不麼?”蕭薔薇淡淡一笑,還回頭望了眼一頭霧水的許子衿,說道,“爲了他,收手吧。”

“呵呵,你確實沒變,二十八年前你也是這樣勸我的。”張至清微笑道。

“你是不是還想像二十八年前一樣,把我跟兒子清掃出門?”蕭薔薇直視着他的雙眼道。

“不成嘍,你現在可是天尊,無數人仰仗你的鼻息生存,我可惹不起。”張至清玩笑道。

是的,天尊不是許丫頭,正是蕭薔薇。

“今天這個局,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對嗎?”蕭薔薇從不敢低估心愛男人的行動。

“嗯,大宗師這種違反自然物理定律的生物,本就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張至清平靜道。

“想必你也是怕他們阻礙了你的登基吧?”蕭薔薇立於青傘之下,不悲不喜,宛若一朵青蓮。

“怎麼你們個個都不認爲我是一位明君?”張至清似乎有點火氣,能讓他情緒波動,人不多。

“明君不是要拿蒼生萬物作棋子的,我雖然不懂政治,但我懂你。”蕭薔薇平靜道。

“你們既然都認爲我不行,我就證明給你們看,這國度,只有我才能拯救。”張至清微笑道。

“你連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拯救河山?人總該有點羞恥心纔好。”蕭薔薇譏笑道。

“羞恥心就像人的內衣,必要時脫掉了沒什麼,關鍵是爲誰脫掉。”張至清聳聳肩道。

“至清,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強大自信究竟是從哪而來呢?”蕭薔薇一手撐着香腮,沉思道。

張至清笑而不語。

“山頂共有三大宗師以及一位不出世的隱性宗師,他們真要分出個高低的話,只能是兩敗俱傷,即便你有鬼谷子和皇甫寺,也佔不了任何便宜。”蕭薔薇美麗的雙眸望向了那四位站在武術之巔的人物,如遺世獨立,輕聲道,“剩下的二十位惡來或者簡易行,雖然有點棘手,但也不是大宗師那類的變態,我還是有信心讓他們把命留在旦門山島的,就這麼點人馬,你爲什麼就敢上島呢?”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想要成功,終須是要有冒險精神的,不是麼?”張至清微笑道。

“我跟燕老各自爲政了這麼多年,他在明,我在暗,就爲今天,你能贏麼?”蕭薔薇輕問道。

“總得試試的。”張至清嘴角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微笑。

“好吧,給,這是我昨晚寫給你的一首詩,就當作我們這輩子最後的記憶吧。”蕭薔薇說道。

張至清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一張白紙,低頭讀了起來:我們的相遇/沒有導演,沒有劇本/我們的相遇/就是擦肩,微笑/只怪緣分太淺/你未語,我不言/就連一句再見都被省略/我擡頭問天/千里來到陌生殿/註定你我相遇見/卻又爲何/一面成訣別/天答,她五百年前已問過……

一字一句讀完,乾涸了幾十年的眼眶,竟然奇蹟般溼潤。

手一鬆,白紙隨風而去,飄落山崖,手一緊,兩人相擁而抱,卻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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