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普比李牧只晚了一天,就抵達了藍田縣。其實他可以更早,因爲他輕裝簡從,只帶了一個常隨,跟李牧的大隊人馬相比,自然是輕便非常多。但是他不能比李牧早到,因爲他沒有辦法解釋,他只能說回到長安後,得知李牧去了藍田追過去的,不能說他對李牧早有調查,先到了一步,即便這也瞞不過李牧,但是如果他這麼說了,豈不是打李牧的臉呢麼?他素來知道李牧的脾氣秉性,哪兒容易炸雷,他還不躲着點兒?
抵達藍田後,他也沒有直接露面,而是先找到太原王氏在藍田的一家鋪子住下了。藍田之前實在是太不起眼的一個地方,以至於各家對藍田的消息所知甚少。王普爲了不出糗,必得先調查一番,瞭解一下情況再說。
他本來以爲,李牧火急火燎地來到藍田縣,是有一件大事着急辦。但是事情的真相,卻好像不是這樣的。李牧來到藍田三天,啥動作也都沒有,每天只幹一件事,帶着他的女人遊山玩水。一輛‘豪裝’的四輪馬車,慢悠悠地閒逛,後頭跟着三輛車,滿載李牧吃喝玩樂的必需品,上下十幾個下人陪着,看起來要多紈絝就有多紈絝。
王普也是吃過見過的,對李牧這些鋪張浪費的辦法,一點也不覺得新奇,他以前也這樣幹過,只是沒李牧這樣誇張罷了。而且他也覺得,以李牧的身份地位身家財產,這種程度的享受根本不算什麼。
待了三天,王普實在是熬不住了,找到了李牧。
李牧看到他,沒有什麼意外,只是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
“王珪那老傢伙,來長安了?”
一句話,差點把王普嚇得三魂出竅,電光火石之間,心思急轉,撲通就跪下了。
他可以不如此,但他必須得如此。剛剛的零點零一秒,他不是沒想過抵賴。但是他很快想通了,李牧既然能說出這件事,就說明李牧對消息的掌握,達到了他根本抵賴不了的程度。細想一下,也是如此,李牧如今代表朝廷,不良人和東廠的番子,都可以爲他所用。李牧已經和他的母親盧夫人相認,繼嗣堂的消息渠道也必受李牧控制。這天底下,什麼消息還能瞞得過他呢?
所以,王普很容易做出選擇,他直接跪了,也省去了繞來繞去的過程,免得李牧心煩。
李牧笑了起來,擡了擡手,道:“不需要如此,各懷心思很正常,沒有心思倒像是個傻子了。”他停頓了一下,道:“我猜一下啊,王珪那個老傢伙讓你來我這兒,是爲了水泥?”
王普以頭杵地,道;“侯爺料事如神,確實如此。小人萬死,萬死——”
“讓你起來你就起來。”李牧又示意了一下,王普這才起身,戰戰兢兢坐下,屁股只捱了半邊。
“過日子,都不容易啊。”李牧嘆了口氣,王普一愣,差點哭出來,世家門閥的難處,被李牧一語道破。其實所謂世家,大族,跟老百姓又有什麼分別呢?不過是家大家小的區別罷了,誰不想過好日子,過上了好日子的人,誰不想維持住這好日子?
世家門閥,已經過上了最好的日子,他們再往上一步,就只能是造反了。但是縱觀歷史,爲什麼很少有世家大族的人去造反?不是因爲他們沒有實力,而是因爲他們根本就沒有那種野心,一個本來就有一千億的人,他會爲了再多一些錢去冒着生命危險麼?但如果是一個窮鬼,拼一下就有可能得到一千億,只要這人實在不算太爛泥扶不上牆,他一定會選擇搏一搏。
自秦漢以來,開國皇帝少有太平皇帝,幾乎全都是打殺過來,拼過命流過血的,他們爲何能成就一世霸業?因爲他們敢打,敢拼。而世家大族,第一鐵律永遠是傳承,永遠是保本。
“本侯確實想找一些有實力的夥伴,加入到水泥廠來。但是,入股的條件,不是錢,而是——”李牧正在想合適的詞,王普接話道:“侯爺是想說,資源?”
“啊,對,沒錯,資源!”李牧奇怪道:“你是怎麼知道這個詞兒的?”
“聽侯爺提起過一回,就記在心裡了。”王普趕忙道:“侯爺的意思,我能明白,只是侯爺,不知道太原王氏有什麼,是侯爺您看的上的?”
王普這話不是謙虛,而是真的疑惑。李牧現在享有的資源實在是太多了,多到王普都不知道,太原王氏還能有什麼資源,是李牧都得不到的了。
“有是肯定有的,只是你能不能做主。”李牧幽幽道:“或者你還是叫王珪那老頭子跟我談,他倒是個能做主的人。”
王普心知,李牧這還是挑理了,趕緊道:“侯爺,家兄心知擅自來京是大罪,所以在囑咐了小人一通之後,已經啓程返回洛陽了。如果現在去攔,怕來回也要幾天時間,耽誤侯爺的事情,侯爺放心,家兄說了,只要侯爺能憐憫王氏,王氏絕不會給臉不要,只要侯爺在一天,無論太原王氏何人掌舵,都唯侯爺馬首是瞻!”
李牧笑了起來,道:“他怕是想借我之力,讓你來掌舵吧!老東西,越老越賊!”
王普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溼了,在李牧面前撒謊,他實在是膽戰心驚。如果不是知道李牧的個性,不會把他這樣的人放在眼裡,他都要覺得李牧爲今天的談話,準備了好幾日的功課了。
“細節先不談,既然你來了,我帶你轉轉這藍田縣。”
說着,李牧起身,王普亦步亦趨地跟在李牧的身後。倆人上了馬車,沿着山路一直盤旋向上,來到了藍田縣的最高點,一處叫做‘近日峰’的山頂。
俯瞰整個縣城,李牧問王普,道:“你看這個縣城,心中有何感想麼?”
王普遠眺,幾處低矮的城牆,到了飯時嫋嫋的炊煙,跟大唐所有的貧瘠的縣城,沒有絲毫的區別。
王普百思不得其解,搖了搖頭,對李牧恭聲道:“侯爺,小人愚鈍,實在是看不出什麼特別來。”
李牧踢了踢腳下的石頭,道:“就特殊在這石頭上,這種灰色的石頭,叫做石灰石。”
王普微微躬身,一副虛心求教樣。
李牧繼續說道:“石灰石伴生還有一種東西,稱之爲石膏。”李牧踢了幾下石頭,找出一小塊兒石膏,給王普看,教他辨認。
“那邊的山上,發灰的土,可以用來燒製陶器。”
這個王普還是明白的,終於有一個能聽懂了,趕緊道:“陶器小人略懂,略懂。”
“水泥,最主要的,就是這三種材料。”
聽到這話,王普懵了,他怎麼也想不到,李牧會把水泥的配方說給他。他不禁脖子後冒涼風,這荒郊野嶺的,該不會殺人滅口吧?
李牧看到他的表情,笑了,道:“怕了?”
“沒、沒有!”王普尷尬笑笑,心裡暗罵自己這麼大的人了,情緒波動還寫在臉上。怎麼可能麼?水泥那等神物,豈能是知道配料,就能搞出來的?肯定還有具體的配方啊!他急忙調整表情,恭聲道:“小心感激涕零,沒想到侯爺對小人信任至此。”
“拍馬屁的話就少說吧。”李牧擺了擺手,繼續說道:“除了這三樣,藍田還有還有數量相當不少的煤——用煤替代木材,作爲煅燒水泥的主要燃料,可以大大縮減煅燒的時間。”
“不用出縣,就能製造出水泥來,現在你明白,我爲何把水泥廠建設在藍田了?”
王普恍然,但同時腦海中也冒出來一個念頭,這些條件,太原也能滿足啊!
石灰石,太原有,能製造陶器的粘土,太原也有。煤炭就更不要說了,隨便挖幾鍬,破了土皮就是煤,他之前就聽李牧說過,若論及煤炭的儲存量,天下以太原附近爲尊。
但是這種話,也就在腦袋裡想想,他可不敢質問李牧爲什麼。
李牧卻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慢悠悠道:“其實生產水泥並不難,能滿足條件的地方,雖然不多,但是大唐幅員遼闊,絕對也是不少的。至於我選擇藍田縣,就只有一個原因,你猜猜是什麼?”
王普心道,我上哪兒知道去,但還是說道:“小人不知,侯爺定是有安排。”
李牧齜牙一笑,道:“沒有什麼安排,純粹是因爲離得近而已。”
旋即,李牧笑了起來,倏地又止住,道:“水泥的用途,你大概也清楚。往後用到水泥的地方,肯定是越來越多,所以水泥的需求量,也必然會越來越多。這東西運輸不便,長途跋涉,連車腳錢都出不來,一定要遍地開花,才能發揮它的功用。”
王普心裡怦怦跳,強忍住激動,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做事情麼,自然是找一些志同道合之人,有錢大家一起賺啊。”李牧看着王普的眼睛,道:“比方說太原附近,我看就很適合造水泥麼!”
話說到這一步,王普哪裡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完全被李牧看穿了,他張了張嘴,旋即又頹然地閉上,猶豫地抿了抿嘴,嘆了口氣,道:“侯爺您劃條道來吧,只要能讓太原王氏入局,無不應允。”
“爽快。”李牧拍拍王普的肩膀,道:“既然你們這麼實誠,我也不會太爲難你們。想要入局,條件只有一個。從今往後,太原王氏與各方面交易,都需通過大唐銀行結算。”
“所有繳納給官府的稅賦,都必須先存入大唐銀行,然後由大唐銀行開具票券。大宗交易只能用大唐銀行開出的票券,……這麼一點小要求,能做到吧?”
這還叫一點小要求?王普差點沒背過氣去,合着大家把真金白銀都給你,然後拿你給的票券當錢花?
王普爲難道:“侯爺,這恐怕——”
李牧呵呵一笑,道:“剛纔還說無不應允,馬首是瞻,轉身就不算話了、”他嘆了口氣,道:“世家門第的誠意,果然也就是如此了,好了,無需解釋,也不用多談,你就當來這兒溜達溜達,明日就回去吧。”
說罷,李牧轉身往山下走,王普趕緊追上,道:“侯爺息怒,小人只是想、唉!實話實說,小人擔憂啊!這真金白銀送出去,換一堆票券回來,誰能放心啊!”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李牧站住了腳步,對王普說道:“你用過四海賭坊的琉璃籌碼沒有?”
王普點點頭,道:“用過千貫的籌碼,着實是非常方便。”
“那你還有什麼擔憂的?”
“這不是一回事啊,侯爺!”王普無奈道:“琉璃籌碼,只有您能做出來,別人也仿造不了。但是這票券,它是可能被仿造的,萬一誰仿造出來,真金白銀換回一堆廢紙,如何是好?”
李牧明白了王普的意思,王普的意思按照後世的話來說,叫做‘開啓印鈔機’,印鈔機開啓了,貨幣就一定會貶值。
李牧清楚地記得,他高考那年,學校門口的盒飯三塊五一份。然而等他大學畢業了,學校附近就已經找不到十塊錢以下的盒飯了。
短短几年時間,盒飯漲價一倍,而房價,也幾乎漲價了一倍。發達城市,更是三五倍不止。
這便是貨幣貶值的後果,但是截止他穿越之前,貶值的幅度還是可控的。不可控的例子也有,比方說有個叫做津巴布韋的地方,幾百億的鈔票買不了一卷廁紙,比‘天地銀行’的貨幣都更貶值。
歷史上也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明朝,洪武年間發行的寶鈔,到了明朝中葉,已經是一文不值了。百姓控制不了國家行爲,但他們有一個樸素的辦法,那就是我惹不起躲得起,你發行寶鈔,我不用就是了,因爲國家信用徹底破產。再不會有人上當了。
爲何會出現這種情況?因爲發行貨幣的本身,就是國家在“借用”百姓的剩餘價值。即便再良心的政府,也都是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