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本來是隨性而爲的一個舉動,但是他沒有想到,帶來的效果竟然如此巨大。他的這一番歪理邪說,在第二天,就傳到了長安城,引起了國子監,弘文館,崇文館所有教習們的憤怒,尤其是孔穎達的徒子徒孫們,肯不得操刀來把‘李言’殺了,以治他不敬聖人之罪。但是出人意料的,最應該生氣的孔穎達,卻沒有表現得特別憤怒,雖然他的臉色也極爲難看,但畢竟沒有爆發出來。
孔穎達一聽這個言論,就想到了李牧。天下人讀書都讀的是聖人書,誰能有如此狂背之言論?也就李牧這個眼裡沒有敬畏的臭小子,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沒發怒,也不是因爲不生氣,而是他知道,他辯不過李牧。與其自取其辱,還不如就先別出聲了,看看後續如何。
雖然學術界,已經引起了軒然大波,但是李牧自己,卻沒把這件事怎麼放在心上。他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處理,沒有功夫浪費在這種事情上面。
所以,下一個雅集他就沒去,讓等待跟他‘battle’的人們撲了個空。也讓一些認同他的言論的人,頗有些失望,認爲他還是慫了。
等到再下一個雅集,李牧有了空的時候,人就沒有那麼多了。但他也不介意,本來他也沒有太把這件事當回事,他講這些,與其說是要傳道,不如說是一種試驗或者試探,他要看看人們對事物的認知,更改起來的難度如何。
他講的東西,也沒有什麼系統的章法,但總歸來說,主旨在於反對假道學,反對空談,大力提倡重商、民本、責任。
李言的能言善辯,讓質疑他的人全部鎩羽而歸。一衆親自下場的大儒,全都灰頭土臉地溜走了。而此時,找上來的不良人和東廠的番子,也終於確定了,這個李言就是李牧,並且把‘李言’的所有言論,都抄寫下來,送到了長安城,供李世民閱覽。
李世民會在臨睡之前,把李牧的這些言論,當做睡前讀物來看。有一些,他認同的,會做上標記。而不認同的,他也不會生氣或者暴怒,而是會一笑置之,讓高公公存檔放起來。
留起來,是爲了給後人看的,有些觀點,李世民覺得自己可能不會認同,但是未來的大唐皇帝,未必沒有用處。
今日,剛好送來了新的。李世民接過來,自動忽略了李牧跟人槓精的部分,忽然眼前一亮,神色也變得正經起來。
這是一段關於‘仁’的闡述,有人質疑‘李言’,說,你質疑論語,質疑聖人經典,質疑這個,質疑那個,那麼在你的眼裡,賢德之人到底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標準?
李言的回答是這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好!”李世民讀到這裡,不禁脫口稱讚。高公公在旁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怎麼了?”
“李牧這小子通透!”李世民遞給高公公看,道:“這兩句話,可爲百官之標榜也。”
高公公雖然是個宦官,但他跟在李世民身邊時間長了,眼界和見識是有的。他看到這句話,頓時明白爲何李世民會高興了,哪個皇帝不喜歡這樣的臣子呢?
“陛下,侯爺雖然孟浪一些,但是難得一片赤子之心啊!”
“朕心中瞭然。”李世民的神色忽然冷靜了下去,又翻開一頁,道:“可是有人卻跟朕說,李牧這是要開宗立派,想做聖人。”
高公公正想說,這是小人才會說的話。但是話到嘴邊卻沒敢說,說這回的人,最有可能的,也就那麼幾個人。其中最最有可能的,便是長孫無忌和袁天罡,若是袁天罡到還好,但若是長孫無忌,他可得罪不起國舅爺。
如此,便沒出聲。
李世民繼續往下看,李言漂亮的回答,讓提問者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人繼續擡槓道:“先生如此說,人生豈不是沒有樂趣了?進亦憂退亦憂,什麼時候不憂,什麼時候樂?”
李言的回答更絕:“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如此方可稱之爲君子!”
李世民沉默了一會兒,對高公公道:“承乾最近在忙什麼?”
“回陛下的話,太子最近除了讀書之外,就是署理內務府的大小事情,每日都忙到深夜才休息。”
“內務府的事情,暫時擱置一邊,先讓他去洛陽,跟在李牧身邊學習吧。”
高公公不意外李世民的決定,應了一聲,便退下去安排了。
半個時辰後,高公公又返回來,神色有些奇怪,李世民看到他的樣子,道:“怎麼了?”
“回陛下的話,太子說,他不想去。”
“不想去?”李世民也有點懵,奇怪道:“他會不想去?怎麼回事兒,突然轉性了不成?”
“老奴也不清楚,但是太子就是這樣說的。他說讀書東宮有師父教,而且李牧的很多東西,他也學不來,還不如好好的署理內務府,從實踐中學習。這種學習的方式,也是李牧推崇的,太子也覺得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多有進步。”
“是麼?”李世民並不盡信,但也沒有再逼着李承乾的意思了,對高公公說道:“明天去一趟內務府,問問太子最近表現究竟如何,如果真的如他所說,去或者不去,就憑他自覺吧。”
“諾。”
高公公應了下來,心中卻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李世民他所看到的。太子身邊有一個樂伶人,倆人的關係,行動舉止,貌似是過於親密了。
希望不是想的那樣吧,高公公如是想到。
……
李牧一共去了三四次雅集,已經透支了他所有的興趣。他畢竟不是專業的老師,可以重複講一種觀點無數次,他想表達的東西都表達完了之後,再講一遍對他來說,就是浪費時間了。
而且,無論‘李言’多麼有名,他也不可能真的去學院當教習。如果是想普及思想,他還是需要更多的人幫忙。所以現在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就是當務之急了。
那麼人去哪裡找呢?
如果是朝廷選教習,自然是非大儒不選。但是對李牧來說,大儒他是不會選的,且不說這些人的思想頑固,改造不易、就單說他們的年紀,就已經不符合李牧的要求了。
他要的是新鮮血液,只有新生力量的碰撞,才能擦出火花來。
文學館倒是有一些青年才俊,但是這些人自視甚高,如果用他們,也得需要敲打一番才行。
還有一些人選,就是李牧的科舉同年們。
大唐由於剛開始施行科舉,很多的地方還不夠完善。就說去年李牧參加的那場科舉,除了‘進士’之外,其他的諸如秀才之流,很多都是沒有授官的,但是這些人,難道就不是人才了麼?他們也是人才,但也許是不擅長科舉,也許是偏科,各種各樣的原因。
讓他們做官也許不都合適,但是能考上秀才的,都有兩把刷子,做個教習還是足夠的。這些人,也是李牧選拔的對象。只是這些人天各一方,湊起來沒有那麼容易,所以他目前的標準,還是放在文學館的人上面。
今天,李牧就來敲打他們了。雖說文學館就在洛陽城,但是李牧還真就一次都沒來過。李牧的輕慢,也讓文學館的俊才們心生不滿,曾有狂生放話,李牧不來最好,如果他來了,一定讓他當衆下不來臺。
但當李牧真的來了,這些狂生也不知道哪兒去了,竟然一個也見不到了。全部人員,都在李牧從侯府出來的時候,就等在了文學館的門口,一個個站得筆直,哪有一絲不滿的模樣。
待到衆人向李牧的馬車行禮後,李牧才撩開簾子,從馬車上下來。在李泰走之後,暫代文學館管理之職的出身范陽盧氏的大儒盧儀恭請李牧訓話。
其餘的俊才們,靜悄悄的立在臺階下,看着筆直立在臺階上的李牧,心中忐忑,不知這位傳奇的侯爺,雙榜的狀元今天會發表怎樣的高論。
每個俊才都是桀驁不馴的,誰也不喜歡聽人大放厥詞浪費生命。但是這回,他們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不想漏過李牧的每一個字。
“諸位可能也聽說了,最近白鹿雅集出現了一個狂人,發表了很多有悖於聖人言論的觀點,此人名叫李言。”只聽李牧聲音洪亮,開門見山,字字發聵道:“說不相瞞,這位李言,正是本侯。”
衆人驚訝,但卻沒有太過於驚訝,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有人猜想,李言就是李牧了。只是聽他親口承認,還是有些驚訝,但也只是驚訝而已。畢竟他是李牧,做出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本侯今日開門見山,是想告知各位,本侯真正的想法。”
“在本侯眼中,人才的前提是德行。沒有德行,自私自立的人,哪怕他的文章做得再好,哪怕他是聖人再世,本侯也是絕對不會重用的。白鹿書院的存在,是培養德才兼備、對國家有用的人才。相信諸位中的大部分人,也同樣懷有宏圖遠志,期冀異日爲國家建立偉業。但要成可用之才,只讀聖賢書是遠遠不夠的!”
“那還需要什麼呢?本侯在這裡提兩點,希望你們牢記!”便聽李牧接着道:“一是道義相先,遵紀守法!”
李牧目光凌厲的掃過衆人,冷笑一聲道:“本侯知道,諸位多是豪門之後、再不濟也是鄉紳子弟。生來享有特權,魏王召集了你們,給予你們的待遇也是絕頂,不少人因此有恃無恐、目無法度,甚至口出狂悖之言、”說到這,李牧停頓了一下,衆人登時明白,李牧指的是什麼意思,當初說讓他下不來臺的話,他還是聽到了。
“別的地方,本侯管不着,但是在洛陽地界,是虎你給老子臥着,是龍你給老子盤着,不管是什麼背景,違背了老子定的規矩,就是不行。誰若是不信,可以試一下,本侯的尚方寶劍鋒利否!”
沒人敢言語,氣氛跌至冰點,鴉雀無聲。
“二是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讀書作文只求著講章墨卷,就算能寫出再華麗工整的文章,對家國身心也無毫毛補益。這種只知道讀死書、死讀書的書呆子對國家的禍害,甚至比上一類人危害還大!”
“大唐如今在百廢待興之際,每一個人,都應該做出相應的貢獻。沒有一個人,可以好逸惡勞。就算是屎殼郎,它還能推糞球,何況是人了?你們自稱是文人墨客,整日附庸風雅,搔首弄姿,本侯倒是想問問,你們對國家做出什麼貢獻了?”
“建設國家,詩文何用?作詩能抵禦外敵?作詩能長出莊稼?”李牧一字一句,都直戳衆人的心臟:“本侯早就說過,詩文小道也。你們做的那種狗屁詩句,本侯出個恭的時候能寫十首。你們見過本侯拿這些炫耀過麼?”
衆人心中氣急,但也沒人敢說話,因爲他們都讀過李牧‘寫’出來的詩,知道他有這個實力能做到。
“本侯送諸位八個字‘內以修身、外以爲民’,讀書學習是好事,但是要想一想學到的知識能爲百姓解決什麼實際問題,能爲國家做一些什麼,不要成爲光講空話、言而不行的廢人!”
李牧終於訓話完畢,負責接待的盧儀如蒙大赦,趕忙進行下一環節,請李牧留下墨寶,留以鞭策。
李牧沒有拒絕,接過狼毫筆,刷刷點點寫下一行字,正是李世民推崇的那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明人懸掛於大堂兩側廊柱,時時提醒衆人。
寫完了這句話,李牧沒有停下,一邊寫一邊說道:“本侯今天有興致,想多跟諸位切磋一番。諸位都是做學問的行家,今日本侯便出一個策論,大家一起寫一道文章,寫得好的,本侯出資刊印成冊,不知諸位可有閒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