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大開!
此舉極不合規矩,歷朝歷代李世民騎着一匹白馬,一馬當先竄出,身後跟着一隊禁衛,看這架勢,好似又回到了當年天策上將的風采。
鑾駕在後面跟着,鑾駕太慢,李世民等不及。
他知道杜如晦的性格,若非到了彌留之際,他是絕對不會派人通報消息的。而且就算是到了彌留之際,若他不是有話要說,有事託付,他也不會麻煩。
李世民知道,他在等着自己,他一定有話想說。
這位自晉陽起兵,便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謀士。沉默寡言,但只要他一開口,事情便有了決斷。
與之相反的是房玄齡,房玄齡遇事,總是能夠提出精闢的意見和具體的辦法,眨眼便能想出七八個主意來,但是往往不能作決定。這時候,就必須把杜如晦請來。而杜如晦一來,將問題略加分析,就立刻能從房玄齡的意見和辦法中選出一個最好的來,每每都切中要害。
二人配合,相得益彰,因此纔有了‘房謀杜斷’的佳話。
李世民登基之後,倆人封了尚書僕射,房玄齡是尚書左僕射,杜如晦是尚書右僕射,官職相當,平起平坐。在衆人眼中,二者並駕齊驅,不分高下。但是隻有李世民自己心裡知道,謀略一事,杜如晦要勝過房玄齡。他心中更加倚重的謀士,是杜如晦!
謀,固然重要。但去做,卻要從決斷開始。房玄齡在謀的方面厲害,但若不能落實去做,也都是紙上談兵罷了。這個時候,才能顯出決斷的人才尤爲珍貴。
駿馬疾馳,不斷縮短君臣之間的距離。李世民的腦海中,也在掠過他與杜如晦之間的種種過往。
平定薛仁杲、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叛亂,掌管秦王府兵馬……
他想起了那夜,被逐出京師的房玄齡和杜如晦,易妝成道士深夜回長安,爲他謀劃玄武門事,聯絡衆武將,讓他堅定信心,發動政變,登上皇帝寶座。
多少次猶豫之時,是杜如晦的決定,扭轉了局面。李世民不敢去想,若無杜如晦在身邊,他是否還能有今日!
而今時今日,這個人就要死了。
年初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謀劃對突厥的進攻,那時候他還很健康,而當大軍進入突厥境內時,他便染病了。病來得如此急,如此快,身體每況愈下,藥石難醫。御醫都說,他活不過半年。
便是孫思邈來爲他診治,也只是讓他多活了兩個月罷了。
今日,便到了分別的時候了麼?
一股鑽心的疼痛襲擊了李世民的腦海,讓他雙目赤紅!這一瞬間,他怨恨沖天。朕是皇帝,朕是天子,天下都是朕的,爲何朕留不住一位心腹重臣?
事事不能遂心順意,做這天子有何用處?
眼前便是杜如晦的府邸了,李世民勒住繮繩,從馬背上躍下。杜如晦的管家站在門口等候,看到李世民下馬,便要行禮,李世民擺擺手,不理會他,大步流星地直奔後宅。
哭聲不絕於耳,李世民聽到了,心情更加低沉。
“克明!朕來了!”李世民趕到門口,先喊了一聲。病榻上,正在同長子交代後事的杜如晦聽到了李世民的聲音,眼淚瞬間模糊了雙眼。
他虛弱地擡起手,對他的兒子和妻妾說道:“後事,我已經都交代清楚了。你們都出去,讓我跟陛下,再說幾句話……”
一衆家人垂淚不止,在杜如晦的長子杜構帶領之下,重重叩首,哭着推出了屋子,把這最後的時間,交給了這對君臣。
李世民來到塌邊,緊緊握住杜如晦因病痛折磨,枯瘦如柴的手臂,看着他皮包骨的樣子,再也剋制不住,眼淚掉了下來。
杜如晦想擡手幫李世民拭去眼淚,卻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臉上,煥發着一種比健康的人還要有活力的神采,李世民戎馬一生,見慣了死亡,他知道,杜如晦已經到了迴光返照的時候,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因爲我的事情,讓陛下流淚,作爲臣子,臣慚愧萬分。”
“克明,你我之間,還說這些做什麼?你吃了神醫的藥,爲何還會如此?”
“呵……”杜如晦嘆息一聲,道:“陛下,命有盡時,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相抗。也許是臣這一生,算計的人太多,合該有此報應吧。”
李世民哭聲更大,他自然知道,杜如晦所算計的人,都是他的敵人。若真是天意如此,杜如晦便是替他死。
“陛下,臣要先走一步了,臨行之時,還有一些心事未了——”
“你說,無論何事,朕都答應你!”
“臣兩個月前,那、道奏摺……”杜如晦的氣息已經有些亂了,李世民卻聽懂了,忙道:“朕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了,李牧不負朕和你的期望,如今掌管新設的內務府,已可與勳貴、門閥、士族分庭抗禮了。”
杜如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陛下,臣聽聞逐鹿侯很多次,卻沒有見過他。實在是想見一面啊,如此天賦奇才,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風采……”
李世民向外面大吼:“去把李牧給朕叫來,讓他立刻來見朕!立刻!”
“不、不要麻煩了……”杜如晦的氣息更加弱了:“恐怕來不及……陛下,枕頭下有、有……”
李世民忙伸手去杜如晦的枕頭下摸索,摸到了一份奏摺。
“這是……”
“陛下,臣、臣知道陛下、憂心……憂心什麼,這奏摺,是臣、臣前些日子,還有些氣力,寫、寫的……”
李世民的心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他沒有想到,杜如晦在病重之際,還在爲他謀算,一腔的話不知道如何訴說,一手捏着奏摺,另一隻手握着杜如晦的手,語氣顫抖:“克明!朕、捨不得你啊!”
“臣、也捨不得陛下……”
杜如晦的眼角,也留下一絲淚水,似乎帶着幾分不甘。
“陛、陛下,臣還有一件事!”
忽然,杜如晦的聲音大了些,緊緊抓着李世民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李世民知道,杜如晦快要不行了,這怕是他最後的一口氣,急道:“你說,朕答應你!”
“臣的長子平庸,性情溫和,不會惹事,可以傳家。次子卻非常莽撞,臣擔心……請陛下——”一口氣倒在喉嚨口,下半句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李世民懂了他的意思,道:“你放心,朕把女兒嫁給他。他做了朕的駙馬,沒有人敢輕辱與他。”
杜如晦聽到這句話,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神色,握住李世民的手漸漸鬆開,瞳孔也渙散了起來。
李世民強忍淚水,伸出手,幫他閉上了眼睛。他起身,告知在門口等待的杜如晦家人,衆人涌進室內,嚎啕聲此起彼伏。
李世民怔然站在衆人之後,看着病榻上身體逐漸冰冷的杜如晦,忽然心裡一空,像是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擡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內心卻更加淒涼。手裡還有一本帶着溫度的奏摺,李世民不忍去看,摩挲了一下,放入了懷中。
鑾駕此時纔到,高公公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還沒等見禮,李世民已經開口:“去通知百官,罷朝議,讓他們都來送別克明。”
高公公雖覺不妥,但見李世民悲痛萬分,卻也不敢多說什麼,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安排了。
整座府邸亂成了一團,李世民獨自怔坐在廳堂之內,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
李牧已經脫光光鑽被窩打算睡覺了,忽然一夥人拍門,嚇得他還以爲兵變了。直到李重義的聲音響起,李牧才知道,原來是杜如晦去世了。李世民讓他過去,雖然李牧不太明白,爲什麼杜如晦死了讓他過去,他和杜如晦之間也沒有什麼交集,非要硬說有交集,似乎只有王鷗買了他家的宅子。
難道事情敗露?似乎不太可能啊!
但是李世民召見,他不能不去。此去爲了弔唁,不好再穿虎皮裘,白巧巧爲他找了一套素色的衣裳,李牧穿戴停當,帶着獨孤九一起出門了。
獨孤九身爲獨孤修德的兒子,獨孤閥的繼承人,這樣的場合,他也避免不了要到場,倆人一起去,也免得費事了。
兩家距離不近,李牧到的時候,萊國公府門前已經人滿爲患了。消息傳出之後,長安城此夜不眠,無數杜如晦的親朋故舊,紛紛前來,就算有些不願來的,在李世民的聖旨之下,也不得不來。
李牧費勁擠進去,剛好瞧見了高公公。高公公把他帶到了李世民的面前,李世民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他擡眼看了眼李牧,眼眶又紅了,倒是把李牧給嚇了一跳。他自打認識李世民,還沒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樣子。堂堂一國之君,難道是大哭過一場?
杜如晦竟在李世民的心中,佔據這樣大的位置?
李牧來到長安之前,杜如晦就病了,幾次朝議,也沒見過,對這位聲名在外的尚書右僕射,他是真的一點也不瞭解。此時見到這種情景,着實是驚訝到了。
“李牧,今日克明去世,朕如斷一臂,你可知道,朕心中多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