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故意把聲音放大,以便祠堂裡的盧氏聽到。眼角的餘光瞥見盧氏動了,他才加快腳步,帶着管家匆匆離開。
盧氏來到門口,瞧着房玄齡步履匆匆,擡手叫過院子里正在打掃的下人,問道:“剛剛公爺說什麼?誰來了?”
國公府上下,誰不知道是盧氏當家。下人不敢不答,道:“管家來報,說是逐鹿侯來訪。公爺說不能怠慢了,要大開中門迎接。”
“什麼?!”盧氏登時勃然大怒,道:“什麼人都值當他大開中門去迎?真是越來越不尊品了!來呀,取我的誥命服來!我倒要看看,這個李牧是個什麼怪物!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今日我便要爲范陽盧氏報了大辱!”
房遺愛聽到這話,也顧不得還在罰跪了,起身跑過來攔着,道:“娘,使不得啊!這個李牧不是一般人物,您這樣會吃虧的!”
“讓你起來了麼?”盧氏揚起手裡的戒尺,房遺愛只好跪下,但還是說道:“娘,在府裡,爹讓着您,我們敬着您,您怎麼着都行。但是在外頭,可不是什麼都能隨着您的心啊,李牧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能鬥倒叔公,必然是有本事的,您……”
“休要說這些廢話,你是想說你娘是個女流之輩,不頂用嗎?真真是一點禮數都沒有!他李牧再厲害,能比得過皇帝?你給我跪在祖宗面前悔過,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管!”
盧氏曾因李世民要賞賜侍妾給房玄齡的事情,與李世民發生過正面衝突。李世民拿來醋當毒酒讓她喝,她仰頭便喝了下去,李世民嚇得也不敢再管。盧氏以爲是自己贏過了皇帝,其實這是婦人之見,李世民身爲皇帝,怎麼會懼怕一個婦人。他是看出房玄齡對盧氏的情意,不忍逼死自己重臣的妻子留下惡名而已。
盧氏目光短淺,以此爲憑,炫耀自己的厲害,李世民也有過幾分耳聞,但他也沒說什麼,權當是看在房玄齡的面子了。
盧氏在丫鬟的伺候下,換好了誥命服飾,提着一股氣,氣勢洶洶便來到了前院大堂。走到門口,正要推門而入,聽到裡頭的談話聲,盧氏微微蹙眉,在門口站住了,沒有進去。
“……房相,寒暄也寒暄過了,爲了節省時間,我就開誠佈公了。這次我來叨擾,除了拜年之外呢,還有一件事要跟房相說起。近日,房相想必也聽說了,最近糧價上漲的事情。房相身爲宰輔,自然是明白,民以食爲天,糧價關乎社稷。若是天災人禍,也就罷了,去歲沒有大災,糧價卻徒然上漲,這件事的背後,必有人搗鬼!”
房玄齡點頭,道:“此事確實不正常。”
“陛下震怒啊!”李牧站了起來,怒氣衝衝:“房相,你說怎麼會有人枉顧法度至此呢?牧雖年幼,但這基本的道理,也還是明白的,百姓不可欺,黎民不可辱啊!”
房玄齡瞅着李牧,心中暗道,什麼叫人才,這就是人才啊!若不是提前知道,這是演給妻子看的一場戲,房玄齡都要以爲李牧說的是真心話了。
李牧已經入戲了,哪知道他在想什麼,繼續按着心裡的劇本,道:“陛下把這件事交給了我,我自然是竭盡全力爲陛下分憂。派出錦衣衛,調查了此事。事情並不難查,半天的時間,脈絡已經清楚了。此事背後搗鬼者,乃是以范陽盧氏和滎陽鄭氏爲首的山東士族。他們不甘心陛下對他們的懲罰,妄圖操控糧價,威脅陛下,威脅朝廷。如此膽大包天,與造反何異?”
盧氏躲在門外,聽到“造反”兩個字,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
山東士族對李世民的不滿人盡皆知,但要說達到了造反的程度,卻也是沒有的。原因麼,很簡單,不敢。
當年山東士族,爲了自己的私利,支持地方豪強試圖擁兵自立。一時間誕生了多少的豪傑,最後怎麼樣?還不是盡數被消滅了?而且消滅他們的還不是戰無不勝的天策上將李世民,只是不以武力見長,手中也沒有多少良將的李建成。
換成李世民親自去,以李世民當時的作戰風格,山東士族現在能否存在都是兩說。
所以時至今日,山東士族對李世民的反對,永遠都控制在嘴上,而不會真個行動。因爲他們心裡頭清楚,沒有一個如當年李世民一般衆人歸心的人帶領,山東士族再強大,也不過就是一盤散沙而已。
李世民也是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一直也沒把山東士族真正當回事兒,只是覺得煩人罷了。
但如果李世民真的認爲山東士族會造反,那事情可就大了。李世民是皇帝,初唐又是將星濟濟的年代,剛又大勝了突厥,士氣正旺。可謂是雄兵百萬,猛將千員。反觀山東士族,有糧無兵,幾百個守護莊子的鄉勇,在大唐鐵騎面前有當得上什麼用處。他們就像一羣面對餓狼的肥羊,完全沒有抵抗之力。
事關范陽本家,盧氏如何能不緊張。有心推門進去,卻又擔心她進去了,李牧會礙於她在旁邊而不繼續說,只好繼續等在門口,等着聽李牧接下來說什麼。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彙報給了陛下。陛下聽了之後,非常的生氣。當即便要下令,把涉事的糧販共計三十餘人,全都抓起來斬首,以儆效尤!”
房玄齡在旁看的是歎爲觀止。作爲大唐的宰相,若是真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要一次性斬首三十餘人,他不可能不知道的。這件事肯定是沒有的,但絕就絕在這兒了,李牧能把沒有的事情,說得跟真的一樣,真是太絕了!
忽然,房玄齡看到李牧遞過來的眼神,急忙收起看戲的神態,嘆了口氣,道:“這些糧販雖然有罪,但一次斬殺這麼多人,也實在是有點……陛下曾立志做一個明君,此舉對陛下的聲名怕是有損啊!”
“是呀,是呀!”李牧跺腳道:“我也是這樣想,房相與我,所見略同啊!”
房玄齡差點沒憋過氣去,飽讀詩書如他,怎麼會沒讀過《三國志》,英雄所見略同,語出《三國志·蜀書·龐統傳》,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耳。這是一句英雄惜英雄的話,話是沒什麼毛病,但被李牧說出來,總有一種把倆人拉到了同一水平的感覺。
房玄齡聽得是十分的不舒服,但此時有求於李牧,也不能說什麼,只能賠笑含混過去。
“……我當時就跟陛下說了。陛下,您糊塗啊!爲了滎陽鄭氏,范陽盧氏這一羣牛馬,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何苦來哉呢?范陽盧氏,滎陽鄭氏,那都是一些什麼玩意,那就是鄉野村夫,潑皮無賴,尤其是那個什麼狗屁大儒,聖人的經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都是些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陛下您跟這些人,犯得着較真麼?這就如同對牛彈琴,恁地丟了身份!”
這一頓好罵,不但門外的盧氏聽不下去,就連房玄齡也有點聽不下去了。范陽盧氏,滎陽鄭氏,那是五姓七望之一,千年的門閥。早在三朝之前,人家就有響噹噹的名號。祖上隨便提起一個來,都是當代的名士。
怎麼到了李牧的嘴裡,就成了牛馬、村夫、無賴了呢?
房玄齡擔心夫人爆炸,趕緊往回找補,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既稱大儒,必定是有本事的,不可妄言,不可妄言啊。”
“妄言?”李牧冷笑一聲,道:“聖人教他們忠君,他們忠麼?聖人教他們愛民,他們愛麼?他們若是愛民,也不會哄擡糧價,讓百姓買不起米了!我罵他們怎麼了,我罵他們,他們還得謝我,要不是我攔着,此時他們已經人頭落地了!”
房玄齡可算是見識李牧這張利嘴了,擔心引出更多的話來,只好附和:“對,你說得對,他們得謝謝你。”
“我乃君子也,豈能跟他們混爲一談,他們的謝,我可不受。”李牧一臉傲嬌,道:“經過我的勸說,陛下答應不斬他們。限時三日,讓他們把糧價降回去,並承擔一切損失。同時每個人罰五百貫,用來救濟孤兒流民。”
說道這裡,李牧深吸了一口氣,讚歎道:“陛下之胸襟如四海,真是我等學習的楷模啊!房相,你我身爲人臣,能在這樣的陛下領導之下,真是……真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房玄齡已經懶得說什麼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李牧忽然來了個大喘氣,嚇得房玄齡心裡一哆嗦,暗道你就不能一口氣說完麼,這一驚一乍的,誰受得了啊!
“陛下愛民如子,對這些不懂事的商販,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罰過酒算了。但是朝堂中的蛀蟲,卻不能這麼輕易算了。身爲朝中大臣,卻心不在朝堂,而在於私利,這樣的人,必須得找出來,除掉!”
李牧餘光掃了眼門口,繼續道:“陛下的意思是誅殺吃裡扒外的奸臣,殺雞儆猴,讓某一些人,漲漲記性!這也是我今日來找房相的目的,這件事情,與房相多少有點關係。”
房玄齡聽到李牧這樣說,真有些糊塗弄不清楚真假了,心裡頭不禁加了小心,道:“與我,能有什麼干係啊?”
“盧照齡此人,與房相有親吧?”
房玄齡有點矇住,喃喃道:“老夫不記得有親吶……”
這時,盧氏實在是忍不住,走進了大堂,道:“公爺,您糊塗了,有親。雖來往不多,但盧照齡與我同是范陽盧氏出身,算起來是我的堂弟。”
房玄齡其實是裝出來的,朝中的官員,他哪個不知道。見盧氏忍不住出來了,他偷偷對李牧使了個眼色,介紹道:“李牧啊,這位是我的夫人。夫人吶,這位便是如今大唐第一俊才,逐鹿侯李牧。看看,是不是一表人才?”
盧氏恨李牧入骨,聽到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但由於擔憂范陽盧氏的安危,只得擠出一絲笑容,道:“逐鹿侯能被陛下委以重任,如何能不是人才?老嫗我聽說逐鹿侯來了,特意換了誥命衣裳來見,不敢有絲毫怠慢。”
李牧拱手見禮,笑盈盈道:“小子見過誥命夫人,夫人這身衣裳可真是漂亮,是幾品誥命來着?”
“夫封從一品國公,自是從一品誥命。”
“哦!”李牧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沾了房相的光,我道怎麼比我夫人的衣裳漂亮呢,原來如此。我不比房相,只是區區從三品軍侯而已,所以我的夫人啊,也只是從三品的誥命,說起來,也是對不住我的夫人啊。”
盧氏的臉色登時難看了起來,她豈能聽不出,李牧話語中的嘲諷之意?他是在說,盧氏的一切榮耀,都來自於房玄齡,沒了房玄齡,她什麼也不是,就算是從一品的誥命,也沒有什麼好炫耀的。
房玄齡在旁邊膽戰心驚地看着,生怕夫人原地爆炸撒潑。但讓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盧氏的臉色從難看到更難看,再然後竟然漸漸平復了下來。
“方纔在門口,聽到逐鹿侯談及范陽盧氏,范陽盧氏是我的孃家,因此頗有幾分擔憂,還望侯爺不吝賜教,陛下對我這堂弟,是如何處置法?”
“殺!”
李牧笑眯眯地說出這個字,更讓盧氏膽寒。她從李牧的眼睛裡,看到的是滿不在乎,彷彿殺一個人對他來說,如同殺雞一樣簡單。
盧氏不甘心道:“只殺他一個?”
“陛下仁慈,自然是隻誅首惡了。”李牧笑道:“誰讓他是民部侍郎呢?居其位而不謀其政,能管而不管,坐視糧價上漲,這樣尸位素餐之人,死有餘辜不是麼?難道您覺着,他不當死麼?”
沒等盧氏說話,李牧又道:“他要是不當死啊,那死的人可就多嘍。我相信盧侍郎是個輕生重義之人,若他知道死了他一個,可保數十人,想必他也是願意甘心赴死的吧?”
“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