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雲煙化,凝成魔臉,帶着陰冷至極的氣息,變作顏老伯的模樣,慈祥地笑着,撲向寶兒。
寶兒又低下了頭,她站在深坑旁,一動不動,只是握着彼岸劍的手,青筋暴現。
“不好,她有危險!”裴青青驚呼。
李風揚神情嚴肅,緊繃着身子,亦沉聲說道:“一旦渡劫失敗,隨時準備救援。”
“顏老伯”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轉眼間就離寶兒不足十米,它笑意更甚,直將嘴咧到耳根處,哪還有半分慈祥之貌,取而代之的是可怕與妖邪。
而寶兒卻如木頭人般,失去了所有的感知,空洞的雙眼只是盯着自己的腳。
“快去救她!”裴青青急呼,正欲衝上去,卻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拉住。
李風揚本來嚴肅的面容逐漸地化爲驚愕,繼而又變得釋然,裴青青的目光掃來,他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因爲寶兒動了,在“顏老伯”離她不足一米的時候,輕輕地劃出彼岸劍。
劍光蒼白,不華麗,卻熾烈,“顏老伯”滿臉的不可置信,它重新轉換成魔臉,烏黑的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劍痕,自下而上,分爲兩半。
“嗷嗚!”在不甘心的尖叫聲中,魔臉崩散,寶兒渡劫成功,修爲臻至命源八重。從始至終,她都沒有露出半點表情,只是冷漠的氣質更甚,像是萬古不化的寒冰。
她一步踏出,帶着一道白煙,瞬間到了李風揚和裴青青身前,蠕動着嘴脣,低聲開口道:“大哥哥,我們去吧。”
注視着近在咫尺的寶兒,李風揚卻只有濃濃的陌生和不熟悉感,或許那個調皮搗蛋、天真爛漫的可愛女孩,也與小沛鎮一同埋葬,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就這樣注視着,過了許久,才咳了兩聲,嘆道:“再等些時候,晚上吧。”
入夜,劍鳴聲再起,在劍光的漣漪下,李風揚帶着裴青青和寶兒,進入桃源谷。
這本是一座被羣山環繞的秀麗山谷,卻在半年前,成爲一片廢墟。三人緩緩走進山谷,李風揚走在最前頭,他望着四周的景貌,望着生活了整整十六年的地方,內心平靜,是如死水一般,不起波瀾的平靜。
這裡有他熟悉的一切,斷流的清溪,錯落有致的桃樹,破敗的木屋,親手堆砌的矮墳,甚至連腳下的泥土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淡淡味道,都是他記憶深處難以忘懷的片段。不知有多少次,李風揚曾夢迴這裡,但他不敢回來,而現在他終究是又回來了,卻不知,該作何心緒,是喜,是悲?
“今年的果子,到底是未結啊!”李風揚驀然長嘆。
桃源谷中的數十株桃樹,都蓋着濃密的綠葉,但在枝頭葉裡,卻是見不着半個,哪怕是極小的果實。那曾經滿樹的桃花,都被李青城捲起,在半空中化龍,卻擋不住那雙巨大的致命的手掌,及此時,連紛亂的粉嫩花瓣,也失去了痕跡。
記憶片段重複地播放在腦海之中,李風揚抿緊了嘴脣,一步步走着,裴青青和寶兒跟在他身後,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八方無風,整座桃源谷都籠罩在濃濃的哀慼之中,陷入了沉默,就連最輕微的腳步聲,都不曾有。
穿過了桃林,一行三人來到木屋前,木屋已成了廢墟,一隻盛酒的青皮葫蘆,就埋在廢墟前的泥土裡,葫蘆口往外溢着多日來攢滿的露水。
劍光來自廢墟旁的矮墳,墳是完好的,斷劍卻自己飛了出來,隨着李風揚的到來,它散發的青光,越來越濃郁,劍鳴聲中,滿含喜悅。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李風揚說道,他沒有去拔劍,只是站在廢墟前,靜靜地站着,一直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站到兩脣都乾裂地流出血來,他才動了,他彎下腰,以一種極慢極慢的速度,將青皮葫蘆挖出來,小心翼翼地擦乾淨上邊沾着的泥土,然後放到一邊。
李風揚開始清理廢墟,他沒有將木屋重新建起來,只是單純地想將這片廢墟打掃地一絲不苟,他的表情十分嚴肅,動作雖然慢,但認真到了極點。
起碼,裴青青和寶兒都沒有見過他如此認真的模樣。
許久之後,李風揚終於將廢墟清理乾淨,他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而裴青青和寶兒,也一直站在邊上,沒有一點上前幫助的意思。
輕輕地呼吸着,李風揚轉身,走向矮墳,半年的時間過去,墳前密密麻麻的雜草,都長到了齊膝高。
斷劍就在雜草之間,它的光芒簡直濃郁地像青色的太陽。
李風揚還是沒有拔劍,他在除草,一根又一根地拔除雜草。
而當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日的晚間,將手中最後一根草放到草堆上,李風揚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他其實並沒有出汗,他的面容忽地一肅,面朝着矮墳,跪了下來。
“父親,不孝兒…回來看您啦……”
李風揚說着,他跪伏着,將頭顱深深埋在臂彎之間,貼着地面,他沒有哭泣,然而他身下和附近的土地,卻分明地都變得潮溼起來。
他就這樣跪着,一動不動。
直到一柄劍,飛來。
“嗡!”劍鳴聲響,是在催促。
李風揚擡頭,伸手握住身前的斷劍,緊緊地握!
青色的劍光驟然爆裂,倏忽之間,又如長鯨吸水般回攏,斷劍之光盡數內斂,它在長鳴,在歡快地叫,它帶動李風揚,舞起一套劍法。
很簡單的劍法,不過一刺、一劈、一擋,三式而已,卻在平凡之中,潛藏着大道至簡的奧義。
初時還是斷劍帶着李風揚而舞,但很快便是他自己主動習劍,依稀之間,李風揚像是看到近處的木屋恢復如初,門前有一個身形消瘦,面色蒼白,卻將自己打理地一絲不苟的中年人,正提着酒葫蘆,注視着自己。
李風揚回眸望去,正巧迎上那名中年的目光,李青城看着他,含笑點頭。
“父親……”於是李風揚的劍練地很認真,儘管只有一刺、一劈、一擋,也專注至極。
“轟隆隆!”雷聲忽起,裴青青不由得將目光從舞劍少年的身上挪移到半空,她神色一變,驚呼,“雷劫!”
繼寶兒渡劫之後,李風揚命源七重的雷劫也降臨了!
沒有劫雲,唯有崩亂的雷霆,一連九記晴空之雷,宛若九條舞動的怒龍,又似九道滅世的劍光,從天而降,直劈李風揚。
而李風揚依舊在全神貫注的舞劍,他將全部的心神都投注到三式劍法中,對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毫無感知。
雷劫落下,桃源谷內亦風起雲涌,數十株桃樹在狂亂的風與暴走的雷電中,脆弱地搖晃,眼見九雷要將山谷毀於一旦,李風揚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雙腳輕輕一踏,身影在原地消失,轉瞬間就來到山谷上方,迎着刺目的天雷,握緊了手裡的劍。
李風揚將斷劍橫置於胸前,然後緩緩地舉起來,一擋。
沒有鏗鏘的交擊,沒有轟然的碰撞,唯有一個少年人,在半空中,執拗地舉着一柄斷裂的劍。
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蘊含着大道至簡的偉力,使得一連九道劫雷,寸步都不得落下,只能無力地消散。
“轟轟!”巨大的響聲迴盪天際,雷劫震怒,又有十八道天雷降下,凝爲一股,像是半邊天空都化成雷霆,塌陷下來。
“別打擾我父親的沉眠。”李風揚說着,他的話語聲很輕,卻真真切切地蓋過了漫天的雷聲,他將手裡的斷劍擺正,然後迎着雷劫,兀自一刺。
一方是如崩塌了的蒼穹般的雷劫,另一方,只是一名少年和一柄無尖之劍。
兩者碰撞,天地失色。
斷劍無尖,仍可刺!
青色的劍光延伸,一尺半長的斷劍短暫地凝成三尺青鋒,在李風揚的刺擊中,它猛地顫鳴,凝練的青光無堅不摧,無物不破,連巨大的雷電都被穿透!
以斷劍爲中心,劫雷一分爲二,順着左右崩開,傷不了李風揚分毫。
“轟轟!轟轟!”雷劫再起,雷聲愈發震耳欲聾。
李風揚的雙眉都倒豎起來,他仰起頭,話語聲依舊輕,道:“我叫你,安靜點!”
斷劍,一劈!
沒有強烈的波動,亦無璀璨的光芒,只是簡簡單單,毫無花哨的一劈,使得雷聲驟止,雷劫頓消,上方蒼穹的無盡遠處,出現一條長長的劃痕,泛着漆黑的烏光,久久不能癒合。
劍法三式,一擋,一刺,一劈,讓偌大的雷劫都煙消雲散,李風揚從半空中飄下來,他的修爲在起伏,風來,樹止,他提着斷劍走向矮墳,在距墳前三米的位置立定。
墳中飄出一個模糊的身影,握着一柄模糊的劍,遞了過來。
“你明白了嗎?”
“我會明白的……”一切宛如夢幻,李風揚答應着,這一刻,他的修爲終是再上一層樓,達到命源第七重!
桃源谷的桃樹上,枝頭葉裡,其實還長着幾枚小巧的果實,只是直到此時,不論是李風揚,還是裴青青和寶兒,都沒有發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