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拽着繮繩的手一頓,眉棱不自覺又股了兩股,拂去自額間淌下的雨水,遙望前方雨霧迷離下的城牆,垂頭繼續邁着艱難的步伐。
芣苢伸來空閒的手指彈一彈臉腮,他若非固執己見有馬不騎,想來這會子已然到了城裡的某家酒樓好吃好喝的供着。芣苢委實想不通極了,他甘冒風雨受這等活罪是爲哪般?
想來天上的風雨也十分的同情她的煩惱,繼而一陣風颳來,油紙傘在“啪”的一聲中宣告壽終就寢。芣苢巴眨了杏眼,瞧着握在手中的傘架猶自在風雨中“哩哩”哭鳴出師未捷身先死甚悲甚哀的一生。
芣苢眯了眯眼,以緩雨水拍打的不適。移目望向薄言,見薄言望着傘架僵直了臉色,試着道:“呃,薄言道友,這,這傘,噗,它見不得小道獨自撐着,是以犧牲自我以告誡世人應風雨同濟。噗,大愛無疆,真真大愛無疆。”末了又“噗”了一下,吐出淌進嘴裡的雨水。
薄言對芣苢的話似是置若罔聞,只是杵在原地猶自苦悶地瞅着那柄傘架,將眉心的“川”印皺得及其深重,最後拱手作揖:“如此,便得罪了。”瞧那般沉痛的模樣,只差咬牙切齒以表愧疚。
芣苢鼓一鼓腮幫正欲噗出嘴裡的雨水以便相詢他的愧疚原自哪般,熟料眼前白影一晃,連帶着散落了三兩滴甚有孤度的雨珠。
芣苢心悸一滯倒吸一氣,一個不慎將嘴裡的那口尚未噗出的雨水倒灌吞進了肚裡,嗆得芣苢疾咳不止。
薄言眉皺深重而不得展,拍一拍芣苢的後背。因着動作的輕柔,這一拍不僅止了芣苢的疾咳,更拍得她璀璨了心花,只道薄言主動與她示好,默許了他們的緣份。
故而是爲同慶共喜,芣苢將脖子一扭,盡一切可能往後旋轉。待轉到極致之時方咧嘴一笑,笑得那個僵,笑得那個硬,直笑得薄言眉棱一股一股的好不沉痛,最後乾脆直接伸手扭直芣苢的脖子。可見回眸一笑百魅生定非如芣苢這般,切記,切記!
不過芣苢並未在意那回眸一笑是否嬌媚,頷首聳一聳肩癡癡底笑頗顯歡喜。十指於胸前勾纏出各式花樣,聊以慶賀緣份邁入新臺階,邁向新時代的光輝時刻。
此時雨勢漸大幾近滂沱,薄言皺緊了眉頭,抹一抹臉上涮涮而下的雨水,摟過芣苢的細腰貼向他,此時委實不是計較男女授不授得親的複雜問題,只將繮繩一拉道了聲:“坐隱了!”便策馬疾馳在瀑雨中。
這一*作可謂是行雲流水乾脆利落甚得芣苢的嬌羞女兒心。然則迎面而來的雨珠酷似一棵棵蠶豆犀利且剛勁的往芣苢腦門上,臉頰上,甚至眼睛裡蹦噠,硬生生地殘壓了芣苢且羞且喜的心花。最後只得將那不堪重負的腦袋躲在薄言的腋下並撩來薄言的袍裾擋在額前,方平安躲過此劫,不至於被“蠶豆”蹦噠得悽慘。
實則流雲山與子長城池相距不甚遠,饒是雨霧迷漫卻也不難前行,此爲薄言會選擇溜馬的原因之一;其二乃由於昨夜與芣苢的過密接觸以致心靈受創,若與芣苢再因同乘一馬而再度親密,委實有悖其君子之道;而這其三嘛,芣苢體弱折騰不起,那油紙傘脆弱是脆弱但也聊可遮風擋雨,而這脆弱的油紙傘如何能在快馬奔馳時撐呢。
自然,斜風細雨尚可,而非眼下的瀑雨傾盆。
是以,風雨使然,一旦芣苢沒了油紙傘聊可遮擋,薄言也儼然顧不上君子不君子摟緊了芣苢,奮力馳馬闖入子長城池再作打算。
可見,在薄言心中,芣苢的身子比起那所謂的君子之道更爲重要。只是這一點,迷糊如芣苢者明瞭,不諳人事如白馬追月者有所明瞭,可惜偏偏當事人薄言,卻不甚明瞭。
客棧中,芣苢藉着湯水的適中溫度,且舒舒服服美美滿滿地將洗將洗一身的疲乏。
自熱氣嫋嫋的浴桶中騰起身來,退去了那身習以爲常的道袍,換上一件濯秀別緻的清水藍色襦裙。就那頭尚在滴水的齊腰青絲,且蹦且噠的跳出客房。然而將將跳下樓梯,卻頓在樓梯轉角的平廊上。只因恍然瞄見樓下餐堂裡靠窗的雅坐邊,薄言正彎身託臂挽起一位同是白衣女子的細腰,女子則是傾斜着凹凸有致的身軀依在薄言的臂彎裡。
乍一瞄不要緊,愣是瞄得芣苢索然變了臉色,可惜那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並未如芣苢所願達到怒髮衝冠的鮮明效果——這,這哪裡還了得,芣苢未作細想,鼓腮吹氣噔噔噔下了樓。
沐浴後的清香混和了少女獨特的馥郁在空氣中飄逸,氤氳縈繞、幽香沁鼻。恍若初發芙蓉一朵,迷倒了餐堂裡的雄性食客一兩羣。
然則芣苢心繫薄言旁若無物,以靈巧與敏捷並稱的身法避開那些個過路的擋道的,三步並作兩步大溜煙奔向薄言,臨了一聲喚:“薄言哥哥!”甜甜膩膩的聲音,硬是將“道友”變作“哥哥”來了個極速升級。
薄言乍聞之下,臉一僵,眉一皺,手一縮。便聞女子在嬌弱的“啊”聲中搖搖欲墜,最後被身後的丫環扶在手裡,方免去墜地之險。
芣苢斜一眼眼前的主僕,一頭扎入薄言的懷中,擡頭乏起盈光晶亮的淚珠:“薄言哥哥,苢兒方纔做了惡夢,真真是可怕極了。”
興許是兩人經過的這一夜一日均以“摟抱”此列作爲肢體接觸,是以對於此番扎撲而來芣苢,薄言略挑了挑眉甚是自然的敞開雙臂將芣苢樓在懷中。犀利且稅利的眸光恰似鷹隼之眼將那些個食客或貪婪或凝注或急色的視線一一拍掃回去,最後撫一撫芣苢的三千青絲,舒眉展眼聲色輕柔:“不過沐個浴淨個身罷了,何以便有了惡夢。”
薄言險少以柔色示人,芣苢不禁看得癡呆,隱下勿勿醞釀爲數不多的淚水,羞一羞臉色盡情的埋入薄言的胸前,偷眼睨向一旁的白衣女子:“總是迷迷糊糊的不甚真切,仿若有狐媚子一兩隻的將竄出來奪了你去。”此語不重卻也不輕,吳儂軟語的將將飄進那白衣女子的耳中。
若說那女子倒也雅靜,生得也是冰肌玉骨,皓齒娥眉。雖然在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芣苢面前少了半分生機與活力,卻也算得美女,可作養眼。是以適才被薄言逐一擋回去的視線通通退而求其次地落在了這位白衣勝雪的女子身上。
女子沒由來的成爲衆矢之的,又聽芣苢拿她與“孤媚子”一列相提並論,心裡那一個委屈,乍青乍白了臉色瞥向薄言,楚楚甚是可憐。
然則薄言晃若未見,提一提衣袖將芣苢的偷睨遮在袖下。倒是女子身後的丫環見不過眼,挺一挺四兩胸肌對着那一羣兩羣的雄性食客嗔道:“看什麼看,再看當心姑奶奶剜了你們的狗眼。”頓了頓略見成效,繼而似乎有了充足的底氣,橫眉豎眼地轉向芣苢:“姑娘說話好生的不莊重,我家小姐全因地溼路滑之故,幸得這位公子施了把援手幫襯幫襯罷了,何以的就出言誹謗。”
芣苢自薄言廣袖下鑽出腦袋,巴眨着兩隻眼睛將手擺了擺就要說話,卻叫薄言轉手自桌上捧起的薑湯一碗風輕雲淡地帶了過去:“喝了它,袪袪寒氣。”
關於吃喝,芣苢一向甚是乖巧聽話,何況又是心尖尖上的人兒親自捧來的薑湯。當下顧不上那牙尖嘴利的黃毛丫頭,接過碗咕隆隆喝了個底朝天。
待芣苢喝完,薄言方掂起她的髮梢,眼裡多了味寵膩:“瞧你,頭髮尚未乾透,便出來走動,若是染了風寒可該如何是好?”餘光帶過芣苢被頭髮蘸溼的後背,蹙起眉頭攬過芣苢的肩,並掀來袍邊裹住芣苢半溼的嬌背,又淡淡地叫來小二:“麻煩小二哥,將這一桌的飯菜送入天字丙房。”
芣苢儼然是被薄言的柔情蜜意挫敗,繼而將那位咄咄言語數落她的丫環置於腦後,衆目睽睽之下依偎着薄言癡癡然地攀上樓梯,喜滋滋且羞答答地聽着坐於靠近樓梯的幾桌悄悄而語。
其中最靠近樓梯口的位置說話聲聽得最是分明:“喲,這是哪家的俏公子,好生福氣,有如此甜靜又不失靈動的美嬌娘抱懷,真是羨煞旁人也!”
同桌的另一個接道:“秦兄說得不錯,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又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
這位贊得興起,惹得隔旁臨桌一人嘴癢,提着酒杯轉過身來插言道:“你口中所讚的娘子美則美矣,卻不如那位白衣姑娘嬌柔雅靜,亦有詩爲證: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
前面先讚的那位擡一擡眉:“正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張秀才,你口中所贊乃你心中所喜,我等眼濁,不願與你同伍,請便。”
提酒杯那人擡頭一仰,杯中之物如數灌入口中,方“嘖嘖”了兩聲,語帶鄙夷:“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所謂真人現真形,馬秀才,要直言不諱纔是!”
如此,馬秀才不樂意了,將桌一拍,震了震正巧行到樓梯轉角的芣苢:“所謂仁者見仁,什麼真人現真形,我馬全才更是直人直言:我家的芙蓉妹妹比你家的白衣姑娘美,你又如何?”這話愣是叫薄言抖了幾抖,提了提步子欲就此離開。然而芣苢倒聽出滋味來了,止步不前,豎起了耳朵將聽。
這時臨桌的張秀才也將酒杯一置,震得“啪”一聲,絲毫不落於人後:“馬全才,你算是什麼東西,處處與我做對。還芙蓉妹妹?我呸,真是煽情,可惜護花之人並非是你。而我張棟良就不一樣,神仙姐姐柔弱無依,多少還有絲機會。”
伴着臨桌四人的賊笑,馬全才這一桌的四人更是“噗”的笑出聲來,其中馬全才對坐之人笑聲更甚:“我道爲何,原是吃不着葡萄才指着葡萄說酸吶,哈哈!”
張棟良臉一紅,橫道:“我就說那神仙姐姐比芙蓉妹妹標緻動人,如何,服氣否?”
馬全才大腿一拍霍然起身,順手捊上衣袖:“我便看不怪某些人爛蛤蟆成日做着天鵝夢,真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