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行幾人走遠,那跪地的侍衛方起來,招來身邊的侍衛道:“你快去通知淑妃娘娘。”那人應了聲擡腿便跑來了。
接下來一路行去倒也安生,倪德全留了芣苢與薄言等着殿外,領了公主進去便退守殿外。
自姬姮進去後,時間過了多久心裡倒沒底了,反正瞅着這天是黑的,月亮躲在厚雲之後,沒有朦朧的月色。
芣苢愈等愈是焦心,垂下的小手一直拽了衣襬來回絞着,視線時不時往殿中緊閉的大門瞥去,總歸了抱了甚多的希望,希望着那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姬姮一個明快的笑臉招呼他們趕緊覲見聖顏。不過抱了甚多希望的同時,又有些莫名的緊張與害怕,畢竟裡面那位可是統治了大半個陸地的一國之君。不過似乎,那扇門都沒有要給你來一個清脆的吱呀聲來告訴你允許你進去的意思。
“小言子,你說皇上的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圓而且很是威武?”畢竟一旁站了方纔由房內退出來的倪德全,儘管芣苢緊張害怕外加期待,好歹心裡素質算強,沒忘記此行的身份與目的。刻意嬌柔造做出來的尖細噪音,確實也那麼幾分樣子。
相比芣苢幾分鬼斧神工的造勢,薄言自問不如,已然發現了倪德全對他們心存疑慮,怎會再開口徒增他的懷疑呢,便沒好氣的瞟了芣苢一眼,作出幾分不屑。
倒是倪德全見此,並未因爲芣苢的無禮而大加斥責,而是笑得幾分寬容:“這位小兄弟是新入宮的?”
芣苢想也未想,大大點了一個頭:“可不是,方進宮沒幾天。說姮公主那裡缺了人手便急着編過去,未曾有幸天見天顏,現在近距離接觸感受到了強大的氣場與莫大的威嚴,普天之下莫非皇上了。是以,暫且有一丁點兒緊張,呃,就一丁點兒。”
在芣苢提到公主那裡缺人手時,倪德全的笑容稍稍一僵,不過很快便恢復如初,只管彎着眉眼笑着:“姮公主待人好,你跟了她是你的福氣。”
芣苢忙不迭垂頭稱謝:“承蒙倪總管金口玉言,小……奴才受寵若驚,真真是受寵若驚。”
倪德全聽後很是受用,眉眼又彎了幾分,好似月初的掛在天上的月牙兒。
“德全!”蒼老且慵懶的聲音,卻透着無上的權勢與威嚴,不是別人,正是大豐國的皇帝在喚。
倪德全忙不迭斂起笑臉,端起了面孔推門而入,不稍一會,又退出來與芣苢到:“小兄弟,該是你見天顏的時候了,快些整整衣容,與你這位高個兒的兄弟一同進去吧。”
垂了頭躬了身,跟着倪德全身後走得是倍份小心,聽着倪德全說“皇上,人帶來了”時,芣苢忙隨了薄言一同跪下叩拜:“奴才拜見皇上,願吾皇萬壽無僵。”
“都起來說話。”還是那份蒼老慵懶卻又不乏威嚴的聲音。
“謝吾皇萬歲。”
“姮兒說這兩位會些民間的技藝,可容朕解悶。德全,你且送姮兒回殿中休息,朕留了他們在此解解悶。”
倪德全與姬姮行了退禮,臨行去,只見姬姮傳與薄言一個眼神,芣苢收在眼中,爲免自己言多錯多,暗自告誡自己休要再多言。
誰料相對於一副見過世面冷靜如斯的薄言,宣統皇帝顯然對她更是有些興趣:“你似乎很怕朕?”
芣苢只垂了頭,一門心思地告誡自己做一個專注的傾聽者便好,卻也直接忽略了宣統皇帝的問話,靜默了幾息,胳臂上傳來薄言的碰撞,方纔後知後覺的跪道:“怕,哈哈,不怕不怕——噢,回,回皇上,奴才一介凡品,見着皇上天威,自然緊張,呵呵,緊張,緊張而已。”
“哈哈,有趣有趣!起來吧。”
“謝皇上!”芣苢倍分小心的起了身。
宣統皇帝收回落在芣苢身上的視線,斜着身上支在榻靠上,端來一旁的茶水,淺淺呡了口後道:“你們中間,哪一個是貞妃的遠房親威?”
宣統皇帝說這話的時候,似給人感覺一種懶洋洋的並非刻意而是一時興起才問的,但於芣苢與薄言心裡卻叫心頭上咯噔一聲像沉下了一聲石頭。芣苢下意的僵住了手腳,一時猜得透宣統皇帝問這話的深意。正在猶豫要不要承認時,餘光掃見薄言忙不迭拱手抱拳盡顯恭敬之態:“是。奴才進宮,原是爲了貞妃娘娘一案。”
“大膽!”一聲斥喝。芣苢冷不丁嚇了一嚇,跟着抖了一抖,受驚嚇的小臉瞬間鐵青。受氣勢所嚇,雙腿一軟,竟不甚中意的跪在了地上:“這不關他的事,我……”
然而,芣苢攬罪的話還未托出,便被薄言一氣嗆回在了喉間。只聽薄言一副君子坦蕩蕩:“皇上,貞妃受冤,文家受冤,鄙人身爲後輩,豈能眼睜睜地看着文家含冤莫白,祖上無光?”
頓時,殿中鴉雀無聲噤若寒蟬,偌大個寢殿之中只聞得宣統皇帝扣着茶蓋“啪啪”的聲音。一時間氣氛寂寞的駭人。
饒是思路敏捷如芣苢者,也只敢悄然擡眼偷窺去,卻見宣統皇帝白髮黑鬚,飽滿的天庭下繃着一張欲怒不怒的臉,加上睡眠不佳,深陷的雙眼透出犀利的眸色,盡顯一國之君的天威,頗使得芣苢不寒而慄。哪還敢多瞅上兩眼,忙不迭又勿勿將頭垂得更底作聆聽狀,心下卻是心念急轉,冥想脫身之計。
“查案本是廷尉的職責所在,你小小奴才,僅憑一人之力,又是深宮內苑,縱有姮兒暗中相助,卻又該從何處查起?”
“皇上所言及是,奴才異想天開,進了宮後也更是迷惘,確實無從查起。唯今之計,奴才唯有置死地而後生,與命運賭上一賭。”對於宣統皇帝的不怒自威,薄言卻也冷靜待之,全然無絲毫的紊亂。
宣統皇帝一舉合上茶蓋,朗聲笑道,“按理朕該將你們拿入廷尉,不過朕倒有些興趣,究竟你拿賭,又憑什麼去賭,是你的首級,還是你們的首級?”
“奴才一生本無追求,對於生死倫常也看得極開,進宮之日起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奴才知道,奴才的性命不值幾個錢,是以奴才除了壓上奴才的項上首級之外,另外還壓上一樣東西,那便是‘情’字!”薄言坦然而道,卻驚了芣苢一身冷汗。
芣苢只覺得自進來殿中,一起一浮的落差甚大,就連龜縮在袖中的拳汗涔涔的已經可以滴出水來,緊張的已不敢再去窺視龍顏,只得豎了耳朵將聽。
“噢,‘情’?”宣統皇帝道,“朕倒是聽說,無情帝王家,你卻與朕說情?”
薄言道:“皇上乃一代明君,明君不止有情,卻也多情。對江山多情,雙兒女多情,更別提是枕邊之人!”
“你見過貞妃了?這話可是她讓你轉述與朕聽的嗎?”宣統皇帝一改慵懶之態,不知在何時已站起了身來,負手立在榻前。
“回皇上,奴才不止去過,還帶來了一樣東西,要轉交給皇上。”薄言甚是小心的拿來妥貼安藏的一方巾帕,託在手中舉在額頭。
宣統皇帝自一見那塊包了東西的巾帕,便皺了眉頭目不眨睛的盯視着。
這個賭本也就抱了豁出性命試他一試,但如今見宣統皇帝的反映,不僅薄言,就連芣苢心中也暗自將勝券悄悄往上提了提。
果不其然,宣統皇帝怔了半晌後,方遲疑地擡起了步子,往薄言處走來了幾步。聽得出來,步子雖然沉穩卻也沉重非常,似注了千頓的鉛,又是託着萬頓的鐵。這幾步,似過得十分漫長,芣苢垂了頭,餘光掃見宣統皇帝慢慢靠近薄言的影子。那明黃的身影,似以褪去了方纔的威嚴。
終於,宣統皇帝顫抖了手拿起來那包巾帕,卻未急着展開,而是沉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薄言一愣,猛然擡對,對上宣統皇帝懷疑卻非質疑的精亮又睿智的眸子,垂下頭抱拳回道:“皇上英明,鄙人苟蠡,原受皇上一旨婚書所賜,確與文家佔了一席之親。”
“果然虎父無犬子,義薄雲天,實乃大丈夫所爲,苟將軍後繼有人了。”宣統皇帝意外的沒有變臉,反而一臉欣慰,“聽說,苟夫人不慎遺落了那旨婚書?”
芣苢更是一愣,晃過眼去卻見薄言就方纔的姿勢道:“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鄙人以爲,外物失得容易,唯有人心得之難。當年皇上下旨賜婚文苟兩家,得皇上之心,便是兩家之幸,那旨婚書理應妥善收管,以表對皇上的敬意。然後,此爲表相,鄙人深以爲,得皇上之心更應以心奉上,從此視若至寶,敬若神明,方纔穩妥。如此文家受難,鄙人赴湯蹈火,不僅以性命相搏,更視文芣苢爲心中至愛,不忍其受一思一丁傷害。故而,以此相較,比起以妥善收管聖旨更能體現鄙人對皇上的敬意。”
“起來吧,似乎是謬論連遍,不過聽在朕耳裡,比起其他那些阿諛奉承的話倒來得更是順耳些。”宣統皇帝款款坐回榻上,一語盡閉,不再說話,只專注地瞅着手裡拽着的巾帕,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方展開那巾帕。
巾帕中,正如他所料想的是兩束相纏的青絲,青絲下,幾滴醒目的血漬,洇在了那句五言七律的鏽字上。
宣統皇帝眼充淚霧,下一秒,連着青絲一起拽着巾帕,起身藏入腰後,高聲道:“倪德全!”
吱呀的一聲門響後,是倪德全勿勿步入躬身哈腰的身影:“皇上,老奴在。”
“你親自去一趟冷宮,傳朕的口諭,立即召見貞妃。”
“是,老奴這就去。”
倪德全走後,宣統皇帝一直拽着那巾帕不放,背了手來回在榻前踱着,焦急之態可以言表。此時,芣苢方纔大着膽子擡起頭來,爲着勝算的晉升,更爲着宣統皇帝對貞妃的云云不再深藏的心。這或許表示,文家真的有救了。
然而——“回皇上,貞妃娘娘歿了。”倪德全來回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紅了一雙眼眶子,伏在宣統皇帝腳根前哭得甚是慘烈。
宣統皇帝愣愣的盯着眼前之人,顫了兩顫,呶了呶嘴似是不信:“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