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公子...”
十寶堂側面的清幽小巷,身着水運羅衫的蘇香凝,收拾着小桌上的碗筷,神色侷促,驚喜和緊張皆有。
“來碗豆花。”
曹華輕搖摺扇,斯斯文文在小桌前坐下,如往日那般等着。
只是今天顯然沒了口福,蘇香凝這些天沒有客人,做多了吃不完浪費,便每次只做一碗。方纔已經被沈雨吃了,蒸籠裡空空如也。
蘇香凝頓時尷尬起來,琢磨少許,來了句:“客官,賣完了。”
曹華略顯失望,他今早上過來專門沒吃東西,就是爲了照顧生意,沒想到被沈雨給搶了先。
“要不...我再去做一碗...”蘇香凝考慮不過轉瞬,便急匆匆轉身走向十寶堂後廚。
曹華連忙攔住她,連磨帶蒸少說個把時辰,有這時間幹什麼不好。
曹華站起身來,喚來夥計把桌椅板凳收進去,直接帶着蘇香凝走向不遠的酒樓。
蘇香凝本想說自己吃過了,卻又怕曹太歲聽見這話也不吃了,便老實跟在後面進了酒樓。
蘇香凝性子溫潤如水,接觸久了街坊鄰居掌櫃夥計都對她很熱絡,尋常時候遇見很多人都會打招呼叫聲“蘇掌櫃、蘇姑娘”。
只是今天曹華出門沒有喬裝打扮,就頂着一番‘京都太歲’的冷峻面容走在街上。
閻王逛街,那場面自不用說,酒樓掌櫃一直祈求老天保佑別過來,可惜曹太歲還是過來了,霎時間酒樓裡吃早茶的客人作鳥獸散,還都從後門跑,酒樓掌櫃都不好攔。
蘇香凝纔想起這茬,臉上頓時尷尬窘迫起來,連忙開口:“掌櫃的,記我賬上吧,實在....”本想說‘實在對不住’,話到嘴邊又覺得曹太歲會生氣,便停了下來。
掌櫃的哪敢記賬,笑容諂媚點頭哈腰:“曹大都督大駕光臨,是小店的福報,蘇姑娘就別客氣了。”
曹華不是出來嚇唬人的,隨口應付幾句後,便和蘇香凝進了雅間。
點心茶水端上來,幾乎都是店裡的招牌,連茶都是從江南剛運過來的新茶,現在才三月下旬,把江南的第一批新茶千里迢迢運到汴京來,那價格估計能和黃金等價了。
蘇香凝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曹太歲嚇完人走了,她還得在這裡呆着。一想到以後掌櫃夥計對她敬而遠之的模樣,她便慌了幾分。
“蘇公子...要不我們回去吧,我給你做吃的...”
“叫我曹華就好,方纔你不是叫的挺順口,現在怎麼又改口了?”
“我...”
蘇香凝一直不改口,便是因爲‘蘇軾’只是個落魄書生,和她是老鄉,一起看着鋪子生意坐起來,也有專屬與彼此的回憶。而曹太歲身處萬人之上,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扯不上半點關係。一直叫曹華‘蘇公子’便是這個原因,雖然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可她心裡總是要安穩一些。
不過這些小心思,蘇香凝自然不好說出來,想了想,微微頷首:
“曹大人...”
“是曹華,不是曹大人。”
曹華頗爲無奈,覺得這麼叫還不如叫‘蘇公子’。
蘇香凝肯定不會叫‘曹華’的,直呼男子名諱是很嚴肅的態度,連公主也只在氣的受不了的時候,纔會直呼相公名字,她哪裡敢這麼叫。
猶豫少許,蘇香凝覺得稱呼男子表字是很親切的行爲,應該沒問題,便改口道:
“太白~”
“噗——咳咳咳....”
曹華差點一口茶噴出來,這帶着幾分膩人的稱呼讓人骨頭都快酥了,擺擺手:
“你乾脆叫我太歲算了。”
“姓曹名華字太歲....”
蘇香凝愣了下,忽然覺得很合理,畢竟所有人都不敢直呼曹華名字,都是尊稱曹華爲曹太歲。
曹華實在無言以對,乾脆勾了勾嘴角:“蘇姑娘不介意的話,直接叫我華華即可。”
蘇香凝頓時窘迫,連忙搖頭:“曹公子,你莫要說笑了。”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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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兩句玩笑,曹華想起了正事,放下了碗筷:
“聽靖柳說上次過來,你說過家裡的事兒,到底發生了什麼?”
曹華回來之後,除開第一晚大被同眠,其他時候還是分開陪着娘子。靖柳怕他傷了身子,別說‘玉樹載後庭’了,就差沒把他攆出去,睡覺的時候只是聊天。
靖柳這些天明顯牽掛着蘇香凝的事兒,一通分析之後,便覺得是蔡京一黨的朱勔與萬貴妃背後的萬家勾結,合謀栽贓了蘇家,才害的蘇香凝家破人亡。
這些話靖柳也只敢當着他說,畢竟牽扯太大連洛兒都忌憚。
曹華知曉靖柳嫉惡如仇的性子,聽見了冤屈之事自然不好受,已經嫁給了他,他做相公的既然有這個能力,自然是要問問。
蘇香凝聽見這話,猶豫少許:“已經過去了,沒什麼好提的。”
曹華皺了皺眉:“上次你也這樣說,你覺得過去了別人可不一定。上次刑部的李侍郎找上門,必然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只是李侍郎是右相一系的人,不好查是誰在背後做手腳。”
蘇香凝愣了下,雖然她也覺得上次兩位侍郎登門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一直不敢往深處想。如果真有人再背後指使的話....
蘇香凝顫了下,坐直了幾分,無意識的望了宮城幾眼,才緩緩開口:
“....其實...其實我也記不太清....
....五年前,我纔剛滿十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知道家裡有很多地產....
....因爲長的漂亮...呵呵,反正外人這麼說的,算命還說我是當妃子的命....
....後來好像有京城的大人過來挑選美人,爹爹帶着我去了,還遇上了萬家的小姐...”
“萬貴妃?”曹華一愣,他知道萬家也在江南,卻沒想到與蘇香凝認識。
蘇香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沒有懷疑萬貴妃的意思,但當時挑選美人,我和萬貴妃都入選了,本該一起入宮...
...後來,官府的人便跑進了家裡,搜出了二十套虎捷軍鎧甲,私藏甲冑視同謀逆,當時官府說我爹密會反賊....
....然後爹爹兄長都被抓起來,我娘不想受辱投進自盡了...
....我當時年紀小,就知道害怕,被送進了教坊司...
....因爲長的好看懂琴棋書畫,倒是沒有被欺辱,本意是培養成頭牌賣個好價錢,最後被茗樓的湯嬸兒遇見,賄賂主官把我贖出來,帶來了茗樓....
...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沈雨瞧上了我,軟磨硬泡把我贖了出來...
...湯嬸兒其實人很好,見我性子靦腆對客人不上心,實在吃不了青樓的苦,便只收了沈雨三千兩銀子,也就是你說的友情價....”
低聲細語,聲音漸小,最後完全沒了聲音,不覺間蘇香凝已經淚流滿面。
曹華手指輕敲桌案,等着她說完,才起身坐到了跟前,握住了她發抖的小手,柔弱無骨帶着幾分冰涼。
蘇香凝猛的顫了下,回過神來,發現手被握住,卻沒有掙扎,只是低着頭默然不語。
曹華嘆了口氣,倒也沒說什麼。
光憑這番言辭,萬家確實嫌疑很大,而且萬貴妃善妒的心思人盡皆知,去年因爲陳清秋揭個短,便想把陳清秋置之死地。原本萬貴妃一系是親近薛九全的,畢竟薛九全管着大內,不過他一番操作後,顯然已經和萬家鬧翻。
一切都只是蘇香凝個人所見,連蘇香凝自己都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動手腳,根本沒證據。
要是此事唯一的疑點,也就是蘇家忽然出現的二十套鎧甲了。曾經暗殺過他的常緯,曾說“你可知你家中的二十套甲冑,是誰放進去的?”,只可惜當時沒留活口,不過從這點看來,此事就肯定有蹊蹺。
虎捷軍是從前朝繼承而來的軍隊,因爲不是趙氏嫡系,百年下來消減建制,只剩下幾千人,如今掌控在康王手裡,算是康王的私兵,只用來維護封地治安,已經算不得軍隊。
不過虎捷軍也好,黑羽衛也罷,對甲冑的管制都極嚴,一人一甲皆有記載,刀丟了沒事,鎧甲丟了要受重罰。
二十套鎧甲雖然不多,可要說是去虎捷軍大營偷的也沒人信,這估計還得去問康王老丈人。
稍微梳理之後,曹華纔開口:“我後天便要啓程去江南,這事我自會去查,不過能查出什麼,我也不敢保證。”
“不用的...”
蘇香凝擡起頭,臉已經紅的發紫,努力保持平靜,話語輕柔:“爹爹已經走了,查出來也沒意義,不用麻煩你。”
手還被握着,彼此貼身坐在桌旁,蘇香凝氣息紊亂,看着曹華的眼睛,也不知腦子是不是犯渾,竟然閉上了雙眸。
曹華一愣,眼前便是佳人如玉,絲絲幽香傳入鼻尖。氣氛也沒哄到這一步,沒搞明白蘇香凝爲什麼忽然來這一出。
蘇香凝閉上眼便後悔了,想要睜開卻是不敢,正滿心糾結罵自己發神經的時候,便覺得脣邊蜻蜓點水般的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