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日,天就沒放晴過,雨一直下着,忽大忽小,到了中午越來越大,最後便成了暴風驟雨。
春雲端着一碟子素餃和一碗南瓜粥,打廊下經過。
午間老太太在的時候,金秀玉已經是勉強撐着精神,老太太一走,她立刻便軟了身子,真兒和春雲都被嚇了一跳,忙忙地將她扶到牀上歇了。
這會子已經睡了有將近一個時辰,春雲想着,少奶奶午飯便沒吃什麼,到了這會兒,約莫是要醒了,便到大廚房蒸了一籠素餃,熬了一小鍋南瓜粥。
她端着這兩樣吃食進了門,真兒正坐在牀頭,守着少奶奶金秀玉,見她進來,便轉過屏風,走到了外室。
她瞧了瞧桌上的粥和素餃,點點頭。
屋裡點着燈燭,春雲掀起燈罩,拿小剪子挑了燈花,然後望着外頭的天色,嘆道:“這會兒還不到酉時呢,天就這般陰暗。”
兩個丫頭站在外室門口,打起了簾子,頓時雨打瓦片的聲音便撲了進來。
陰沉的雲層裡不時劃過一道銀蛇,雨勢極大,嘈嘈雜雜猶如千軍萬馬,壓的院子裡的樹都彎了腰,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臉。
真兒穿得單薄些,只覺冷意襲身,擡手搓了搓胳膊,皺着眉頭擔心道:“若再這般下去,只怕真要應了老太太的話。”
洪澇!
在這個人力有時盡的時代,山崩地裂,乾旱洪澇,幾乎是毀滅性的災難,對百姓和國家造成的損失都是無可估量的。
真兒和春雲的心情都變得沉重起來。
春雲忽然擡起手臂指着對面,驚叫道:“看!那天!”
一皺眉,真兒正想提醒她小聲,一擡頭,卻見對面天際隱隱發白,卻並不像是烏雲退散的模樣,因爲那一抹白色,就像是天被擦去了一塊,還泛着深深的一種暗紅色。
腳底下似乎有些晃盪,兩人同時覺得一陣暈眩,忙扶住了旁邊的門框。
遠處傳來悶悶的轟鳴聲,像是地面下一頭巨獸從沉睡中甦醒,發出來沉重的怒吼,又像是萬馬奔騰,從千里之外傳來了雄渾的震動。
真兒和春雲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恐。
突然一道銀蛇撕破夜空,兩人都齊齊嚇得跳了起來,眼見着那一道匹練射下來,因隔着濃重的雨幕瞧不真切,彷彿是打中了一棵大樹,立時騰起一片火焰,竟連如此暴雨都澆不滅。
兩個丫頭都傻了眼,眼前的場景實在詭異,明明是傾盆大雨,卻有一片火海,濃煙滾滾。
“硄硄硄”,銅鑼刺耳的敲擊聲再次急促地響了起來,遠遠地聽到有人高喊“走水了”。
金秀玉早在地面震動的時候,便已經醒了,因精神恍惚,直到聽到銅鑼聲和高叫走水的喊聲,才清醒過來。
“真兒。春雲。”
她一面喚着名字,一面掀開被子下了牀。
真兒和春雲慌慌張張從外頭跑進來。
“少奶奶醒了!”
兩人趕緊給她披上衣裳,整理頭髮。
“外頭出了什麼事?”
“像是哪家的樹叫雷給劈中,着了火。”
金秀玉點點頭,雷雨天,樹木被劈中是常有的事,所以老人們常跟小孩兒說,下雨時決不可往樹底下躲,尤其是空曠處。
“少奶奶,奴婢做了點素餃和粥,您午飯都沒怎麼用,眼下好歹得吃一些。”
金秀玉並沒什麼胃口,也不覺着餓,只是想到肚子裡還有個寶貝,還是點了頭,決定吃一些。
真兒、春雲扶着她在桌邊坐了。
她拿起調羹,剛舀了一口粥放進嘴裡。
一個人影從門外衝了進來,將三人都嚇了一跳。
來人是從雨裡衝進來的,竟沒有打傘,滿身都溼透了,站在屋子裡,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瞬間地面溼了一大片。
“花兒!你這是做什麼?”
真兒認出這個劉海貼在臉上,只露出一隻眼睛和半張臉的人,正是花兒。
金秀玉和春雲都張大眼看着她。
花兒不知是冷還是怕,渾身都在發抖,嘴脣沒有半分血色,連牙齒都在咯咯咯咯打顫。
“洪……洪峰……下來了……”
鐺,是調羹掉下來,砸在碗裡的聲音。
真兒一把抓住了花兒:“你說什麼?”
花兒緊緊閉着眼,深吸一口氣,猛然張開眼睛:“洪峰下來了。淮水決堤了。”
真兒眼神一凜,回頭一看,金秀玉和春雲已經完全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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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奶奶。”
金秀玉人還沒進院子,聲音已經清清楚楚傳進來。
她腳下之快,差點將春雲都給甩到了後面。一邁進門檻,老太太便一把將她抱住了。
“我地親祖宗!這樣兒的大雨天,你過來做什麼?若是滑了摔了,你要疼死哪個!”
老太太抱着她,上上下下先看了一遍,這樣暴雨的天,就是遮擋地再嚴實,金秀玉的裙角和鞋子也已經溼了。
老太太立馬黑了臉,瞪着真兒和春雲道:“你們兩個,怎麼由着她就這麼來了?若走出點岔子,誰擔當得起!”
真兒和春雲本來就因沒攔住金秀玉而焦急,如今老太太一罵,又是懊惱,又是委屈。
金秀玉一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急道:“奶奶,我聽說,洪峰已經下來了,淮水決堤,城外已經淹了幾個莊子!?”
老太太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淮水絕提,洪澇嚴重,說是知縣衙門已經全體出動,出城去視察洪水,疏散百姓。
這回官府的動作倒是快,若是往常這樣有危險的事情,官家都恨不得縮在衙門後院裡不出來,今兒竟是難得地往前衝。
老太太原本正驚疑着,金秀玉便趕過來了。
“莫慌莫慌!官府已經派人去疏散百姓了,咱們城裡地勢高,不會有事的。”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
金秀玉跺腳道:“奶奶,相公還在莊子上呢!派出去的人呢?可將他接回來了?”
衆人都爲了難,人派出去才一個多時辰,就是太平日子,也是剛夠到莊子上,何況是眼下這樣大雨難行的天氣。
金秀玉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洪水爆發,據報,城外下游幾個莊子已經被淹沒,大王莊和小李莊的地勢更低,遭到洪災是必然的,李承之若是沒趕得及在淮水決堤前回城,此刻必定已經深陷汪洋之中。
李承之是李家的家主,更是李老夫人的長孫,作爲祖母,老太太的擔心不在身爲妻子的金秀玉之下。然而,到底是經歷了數十年風霜雨雪的老人,又是府裡最高長輩,此時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全府的主心骨。
金秀玉已經蒼白了臉色,六神無主。老太太將她拉到榻上坐了,攬在自己懷裡。
“好豆兒,莫怕莫怕,你相公從小就算了命,是福祿雙全,長命百歲的命格。咱們李家,世代爲善,佛祖菩薩定會保估他!”
老太太一面安慰着,一面拿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後背。
衆丫鬟們團團圍在周圍,整個屋子裡滿滿當當,卻沒有一個人高聲,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還有一小羣一小羣的竊竊私語。
“奶奶!”
一個人影從門外跑進來,正是李越之。
他一路小跑到老太太和金秀玉面前,如今他已經不是原先一進門就膩到老太太懷裡的小孩兒了,進門之後都是規規矩矩站着,又懂事又乖巧。
“奶奶,我聽見他們說了,準安洪謗了,要死很多人了,是不是?”
金秀玉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老太太這會子哪有心情同他多說,不過輕輕撫摸了幾下他的臉。李越之本就聰明,又是懂事的,此時也並不糾纏,只是乖乖地站着,一手拉着老太太,一手拉住了嫂嫂金秀玉。
“老太太!老太太!”
青玉扭頭衝着門外高聲道:“誰在外頭喧譁?”
小丫頭往起一打簾子,一個人影撲進來,一頭跪在地上。
金秀玉頭一個就定睛看去,來人正是前頭派去接李承之的幾個家丁之一。
“大少爺呢?不是讓你們去接人麼,怎麼就你一人回來?”
老太太此時方表現出焦急來,劈頭就是一陣喝問。
跪着的家丁,渾身溼透,雨水順着頭髮流下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焦急道:“大少爺被困在大王莊上出不來!奴才們剛到小李莊,洪峰就下來了,整個莊子都被淹。奴才們打聽到大少爺已經去了大王莊,又立馬趕過去。
大王莊也已經成爲一片汪洋,大少爺被困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奴才們商議了,只有撐船進去救人,但此舉必定費時,怕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在家等得急了,便兵分兩路,其他幾人都去找船,奴才則回來報信。”
金秀玉一聽李承之被困,心裡就是一沉,及至聽完全言,才稍稍鬆了口氣,她不等家丁說完話,便急問道:“大少爺是一個人,還是跟別人一起的?”
“奴才們並沒有親見着大少爺,是多方打聽,才曉得,大少爺一行人原有馬,理應跑的比別人快,只是爲了救人,才耽誤了功夫。照奴才們的估計,大少爺身邊應該帶着小泉和李旺管事,這樣兒的情形,小泉和李旺管事一定是緊緊跟着大少爺的。”
老太太接在金秀玉後頭,又問了當時的水勢和災情,家丁說他回來時,水位大約到他腰部,水勢也沒有洪峰剛下來時那麼急。
衆人先鬆了一口氣,料想此時應該還未遇險,若那幾個家丁能夠找到船撐進去,將人接出來,那就謝天謝地了。
人人都合了掌禱告上天,猶自跪在地上的家丁卻滿臉焦急起來。
“老太太,少奶奶,眼下最緊急的不是外頭的洪水,而是城裡!”
老太太正求着菩薩,猛地睜開眼道:“你說什麼?”
“奴才回城時,聽到消息,知府大人下令,關閉城門,嚴禁出入!城外已是一片汪洋,城門一關,大少爺一行便置身於大水之中,若是洪峰再來,就是滅頂之災,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