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勳出現得過於突然,以至於在金秀玉看來,彷彿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着實將她嚇了一跳。
這會兒見他眉梢上挑,故作風流姿態,不由得便想起紅樓夢裡,那位色膽包天,對鳳姐打起歪主意的賈瑞來。
一般的色慾,也是一般的無能。
只是那賈瑞起碼還能審時度勢,會選在僻靜處攔鳳姐的路。眼前卻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邊上還有一堆丫鬟僕婦跟着,湖那邊還有一羣太太奶奶坐着。
李勳總不至於這麼傻,挑這樣兒的時機來調戲她這位大少奶奶罷。
“方纔母親言語間衝撞了嫂嫂,勳這廂替母親,給嫂嫂施禮賠罪了。”
李勳說着,便一揖到底。
金秀玉瞧不出他面上的誠懇是真是僞,臉上只是微笑道:“勳哥兒多慮了,鐸大奶奶是長輩,她教導我做媳婦的道理,我這做晚輩的只有感激,怎敢怨懟?衝撞云云,真是無端揣測了。”
“嫂嫂大度,是勳莽撞了。”
李勳又是恭敬一禮,這會子倒是嚴謹端方,不見一絲異色。
春雲和真兒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真兒握了握金秀玉的小臂,微笑道:“老太太頭前才催了的,要少奶奶速去水榭,陪衆位太太奶奶聽戲呢。”
金秀玉點頭道:“是了。”
春雲望着李勳,疑惑道:“幾位爺和少爺們,都在前頭花廳議事,勳少爺怎的沒去?”
李勳苦着臉道:“姑娘不知,每回議事,衆說紛紜,令人云山霧罩,倒不如不聽的好。”
金秀玉立刻便搖頭道:“勳哥兒這卻想岔了,爺們兒議事,即便閒談之間,也多說的是家族生意之事,你身爲貨棧管事,豈可置身事外?況且,你既是不愛在貨棧當差,不妨趁此機會打聽各處生意上的情形,也好挑個稱心如意的差事,也免得四老太太和鐸大奶奶再爲你操心。”
她說這話完全就是以嫂子的身份在規勸,李勳聽得竟紅了耳根。
“嫂嫂說的是。”
他竟正色受教了。
“也是我多嘴了。這便要陪太太奶奶們去聽戲,勳哥兒請了。”
她衝李勳點點頭,領着丫鬟們走了。
春雲眼見着離李勳越來越遠,回頭對金秀玉道:“少奶奶,何必同這人多言?”
金秀玉瞥了她一眼,懶得說話。
真兒捂嘴暗笑,少奶奶不過是說了幾句場面話罷了,春雲這個傻的,還真當少奶奶對李勳苦口婆心呢。
李勳瞧着一行人從他眼前過去,自個人怔怔出了一會子神,終是搖搖頭。
金秀玉一行人剛進了水榭,老太太便招手道:“來,來,到奶奶這兒來坐。”
丫鬟們立刻在老太太身邊添了把椅子,又墊了棉墊子,挪了茶几。
金秀玉給衆位親戚太太奶奶們問了安,由春雲和真兒扶着在椅子上坐了。
“我不是說了麼,這還沒到走不動的時候呢,沒的這麼兩個人架着我。,這會子都這樣兒了,若是真個懷胎十月,挺着個大肚子,難不成你們預備擡着我走?”
春雲正替她整理衣角,聞言白了她一眼,道:“到了那會兒,少奶奶若還能走得動,奴婢擡着你也使得。”
老太太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口沒遮攔的丫頭,就算挺個大肚子,也照樣能走動。你小姑娘家家的,懂的什麼。”
旁邊的太太奶奶們都拿帕子掩了嘴。
青玉咳嗽一聲,壓低了聲音道:“老太太也慎言罷。”
老太太也是自在慣了的,別說家裡頭,就是在外頭,說話也沒個忌諱的。她也知道自個兒有這樣的毛病,青玉一咳嗽,自個兒就該閉嘴,自覺得很。
老太太另一邊坐的是上官老太太,上官老太太下首坐的就是鐸大奶奶。
方纔李勳同金秀玉在湖邊相遇,小丫頭們早就瞧見了,鐸大奶奶也聽了底下心腹丫鬟的稟報。
她可猜不着李勳見金秀玉是爲了她的失言而道歉,還以爲李勳是爲了換差事,想走金秀玉的門路。一面覺着兒子長進了,一面又爲自家求着別人而彆扭着。
四季春的臺柱子果然名不虛傳,每一個身段都端莊秀美,每一個眼神都顧盼傳情,唱腔婉轉,聲音悠揚,一字一字像珍珠一般從他喉裡滾出來。
只是金秀玉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偷偷地問了真兒,才曉得是館娃傳。
館娃傳,說的就是西施的故事。
西施離越,往吳國去做了夫差的寵姬,內心自然是悲苦淒涼的。這些聽戲的都是太太奶奶,既聽得如癡如醉,少不得便爲西施痛心起來,一個兩個的都紅了眼眶,攥了帕子,卻沒想到去擦拭。
金秀玉不耐煩這依依呀呀的唱法,差點兒睡着了,又覺着水榭裡頭有些悶,便招了春雲,扶她出去透口氣。
真兒也想跟着,金秀玉擺擺手,讓她留下了。
春雲扶着金秀玉出了水榭,沿着湖邊慢慢走着,轉過了一方假山,倒像是到了另一番天地。
水榭也瞧不見了,那唱戲的聲兒也遠去了,地上點點落英,竟是一株早開的梅花,本事盛開的,竟不知是誰給搖落了下來。
金秀玉瞧着梅花可愛,便扶着春雲的手,往那樹下的石牀上坐了。
隔着樹枝望出去,就是湖面,外頭的人卻瞧不見這裡,很有些趣意。
這邊是花園的角落,有些冷清,一陣微風過,略有些瑟瑟。
春雲見金秀玉衣裳略有些單薄,便說道:“少奶奶,奴婢替你取件披風來。”
金秀玉點頭,讓她去了。
一朵梅花落下來,正掉在肩上,金秀玉用拇指和食指拈了,往下一拋,那花朵兒就落在水裡頭,飄飄蕩蕩。
身後落葉瑟瑟,金秀玉只當是春雲回來了,一面笑道:“怎麼這麼快?”一面便回過頭去。
“嫂嫂好興致。”
金秀玉頓時嚇了一跳。
來的不是春雲,竟是李勳。
“怎的是你?”
李勳笑道:“本想找個清淨的地方,不料竟遇見了嫂嫂。”他擡起手來,指間挑着一塊黃色帕子,“方纔在地上撿了這帕子,可是嫂嫂的?”
金秀玉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竟不知何時掉落被他撿了去。
李勳遞過來道:“可見嫂嫂身邊的姑娘們都是粗心大意的,竟連主子掉了東西都不曉得。幸而是讓我撿着了,若是叫旁的粗人撿去,閨閣之物外流,豈不是壞了嫂嫂的名聲。”
金秀玉正接過那帕子,聽他這樣一說,登時拉下臉來:“勳哥兒慎言,這話從何而來!”
李勳笑道:“瞧,不過是同嫂嫂開玩笑罷了,嫂嫂竟當了真。”
這男人很不對勁。
金秀玉心頭警鈴大作,下意識地便往旁邊挪了一步。
不想旁邊就是石牀,李勳立時張大了眼睛,叫道:“嫂嫂小心!”一面便撲過來拉她。
此舉大有侵犯之意,金秀玉頓時大怒,正要呵斥,突然一個黑影從旁邊假山裡竄出,一把推在李勳背上。
李勳猝不及防,大叫一聲,手舞足蹈,一頭撲進了湖裡。
“撲通”一聲,濺起老大一片水花。
這一變故,看的金秀玉目瞪口呆。
李婉婷拍着手從假山底下鑽出來,嘻嘻笑道:“推得好,推得好,就要他在湖裡清醒清醒。”
金秀玉回過頭去,這纔看清,推李勳下湖的正是李越之。
原來李越之和李婉婷在此玩耍,見這株梅花開得早,起了玩心,要將花兒都搖個乾淨。正巧金秀玉和春雲過來,怕被嫂子責罵,便躲進了假山中。
方纔李勳出現,分明就對嫂子不懷好意,李越之和李婉婷都偷偷地看在眼裡。想到此前,嫂嫂就曾經因爲他而傷了腳,如今他又敢打嫂嫂的主意,真是可氣可恨。
因此趁着李勳去拉金秀玉的當兒,李越之一個飛撲,便將李勳推進了湖裡。
這會子,李勳正鴨子一般拍着兩條胳膊,大聲叫救命,水裡頭酷冷,才叫了兩聲,他就嘴脣發紫發僵了。
見兩個小傢伙拍手歡笑,大有彈冠相慶之意,金秀玉不由得急得跺腳。
“你們兩個,還笑呢!還不快叫人來救人!”
李越之和李婉婷這會兒也覺得事情有點大條了,李勳在水裡頭撲騰着,起起伏伏,每次一張嘴,便灌進去一大口水。
“救人啦!救人啦!”
三人都高聲大喊起來。
春雲正好抱着披風過來,眼見這邊三個人揮手大喊,水裡頭有一個正鴨子一般撲騰着。
“哪裡喊救人?”青玉從水榭裡頭走出來,問道。
春雲扭頭叫起來:“是勳少爺!勳少爺落水了!”
一句話驚動了水榭裡頭的所有人。
頓時戲也沒人唱了,茶也沒人吃了,太太奶奶、丫鬟僕婦們都跑了出來,紛紛喊着“在哪裡”,一面便快步往湖邊走來。
有眼尖的人看見了,立時高聲叫着“勳少爺落水了”“快來人吶”。
鐸大奶奶和上官老太太原本在後頭,聽到說是勳少爺落水,立刻扒開衆人,往前鑽出來,一見到水裡那個身影,齊齊慘叫一聲:“我的兒啊!”